文学襄军网 小说 家山双异

家山双异

狼牙膏

好酒不怕巷子深,说的是道理。在占城,人们常用此话赞赏膏药李。
    
膏药李是药店的名字,也是百年老字号的一个大名头。
    
膏药李的当家掌柜李定元,字干城,年轻有为,慈善侠义,常自谓祖籍陇上李家。业余雅好书画,名传遐迩,其题款也多以陇上人为首引。
    
李定元的好友耿子重,字仁平,为一方名士。曾开玩笑说道:“陇上乃唐太宗龙基,古称八郡之地,三分凉州有其二也,可知你李定元野心不小!”李听了莞尔笑道:“错错错,仁平兄误矣。李世民为陇西李而我们家则为陇上李,虽同为一李却荡然有别耳!”说着顺手从格子药屉中摸出个指头肚大的纸片,又道,“这是本店最小的膏药蝶翅膏,也是本家的祖传宥座。乱世蹭蹬,一芥之命,尽心尽力作好一个小字而已,攀附之道绝非弟之所欲也。”耿子重闻言凝色而叹道:“原来如此!小药片有大背景,佩服佩服,君子行藏尽在芝兰啊。”
    
说起这蝶翅膏,还真有一段奇闻逸事。
    
光绪甲辰年,鄂豫皖三省大旱大涝,流民四野。迨至严冬,城乡多有饿殍。这一天,占城县令王金宝为救治一个昏迷路倒,很早即将城中数位郎中用大轿抬进了衙门。但面对垂危病人,经一番诊断,众郎中皆束手无策。王县令见状问一老者道:“唐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唐先生名魁章,字文相,摇摇头道:“冻饿至极,脏器多损,某等已无力回天,请大人预备后事吧。”王县令大悲,含泪送走众人独守病人至深夜。忽见李定元快步走进屋来,王惊问其意,李答称来接病人至家中救治。王言道:“唐先生诊断岂会有误?他可是当年的御医啊!”李言道:“先生不是有误而是回护。病者垂危,死生莫定,若空言有治而终于不救则有大碍于医道。因此特嘱在下深夜来见大人。”王听了惊问:“难道还有所望?”李答道:“螳臂挡车贵在自雄,老天爷一定护佑君子!”王闻言一时大骇,再要发问却被李伸手止住道:“千钧一发,大人勿须多言。唐先生叮嘱保密为要,切记切记。”说完朝外一挥手,走进两个壮汉抬起病人即快速离去。
    
三个月后,病人痊愈南归。
    
王县令在后衙宴谢唐魁章李定元,请名士耿子重作陪,感激万万之中方真相大白。原来,垂危者是王金宝早年同窗好友,已加入兴中会,此次是奉孙中山扩大北方组织之命,专门来联络王金宝的。而唐李耿三人则是刚刚成立不久的华兴会会员,暗中正准备策动王县令入会。探知病者身份后有心相救,但又怕病情凶险万一失手而遭误解。密商时,唐说:“燃眉之急,恨药效不烈。”李定元一咬牙道:“救命要紧,容在下冒险一试。”而他口中的冒险就是使用蝶翅膏。
    
膏药主治跌打损伤,危急中竟然能起死回生,不亚于天方夜谈。
    
为此,王金宝敬李定元一杯道:“请教先生,蝶翅膏为何有如此神力?”李回道:“大人有所不知,蝶翅膏只能封脉定气,真正救命的还是唐老前辈的浑元汤。”王听了又惊问浑元汤为何物。唐魁章言道:“浑元汤就是牛肉糜,用一岁小牛的犍子肉配以多种药材文火慢熬半月而成。此汤虽大补,但滋养缓慢。所以若无蝶翅膏闪电般定脉固脉,浑元汤就等于无用。”王听了正自不解,耿子重插言道:“大人可知干城兄为病人用了多少蝶翅膏?一季三十次,一次二百四,全疗程共用七千二百余贴!”王稍一怔忡问道:“李先生,这又是为何?”李定元回道:“人体穴位三百六十余处,蝶翅膏虽有大力但毕竟太小,所以才需要星罗棋布以多取胜。”话音未落唐魁章道:“必有星火燎原,方有势不可挡。”耿子重紧接着道:“‘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王大人还不明白吗?”王金宝当然知道这是两句流传甚广的兴中会誓词,取自孙中山的《革命歌》一诗。于是连连点头说道:“明白了明白了,掌上风雷动,只待红羊劫,来来来,干杯干杯!”哈哈哈,四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辛亥革命,天地异色。沧海横流,雄杰星散。
    
王金宝参加广州黄花岗起义壮烈献身,唐魁章在占城江湖会响应武昌起义的暴动中病故,耿子重先投袁后反袁,绝望中加入白郎农民义军转战川陕,最后在河南鲁山县战败失踪,李定元则一度是蔡锷护国战争中的主力师师长,至蔡病逝日本,护国战争最终煮成了夹生饭,军政污浊,四方混战,李定元壮志隳颓,雄心百死,愤而解甲归乡,剃度占城宝麟寺,多年后升为住持,法号慧定。
    
岁月不宁,风云变幻。“七七”事变暴起,日寇猖狂侵华,国共两党合作领导全国军民奋起抗战。转眼间,抗日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即移驻占县城。
    
这一天,李定元正在静室打坐,忽见一军人大步闯进,定睛细看认出竟是失踪多年的耿子重!李定元大惊,正要起身相迎,耿子重却抢上前一把按住他叫道:“不不不!我绝不相信!你李干城竟然要老死青灯古佛!”李定元听了一愣,接着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你我一别,铁血冰心,三十年皆成虚妄。如今南柯早已无梦,旧事不提也罢。”说完即闭目合掌喃喃轻语。
    
李定元的冷漠犹如当头一棒,让激情如火的耿子重顿时心寒气咽。稍稍冷静后说道:“好好好,兄弟一场,虽然布衣袈裟有别,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简单说吧,当年白朗兵败,我趁乱逃往广州,数年波折,最终受国民政府之命出任李宗仁第七军参谋长。眼下,我则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中将高参,半个月前才从襄阳赶过来,进城当天我就去了膏药李,一听说你当了和尚,不啻晴天霹雳!如果不是军事会议严禁外出,我早就来找你算账了!李定元!你变了!变成懦夫了!国难当头,你当的什么和尚!贪生怕死,你让蔡松坡蒙羞!”
    
耿子重怒火冲天,李定元不动声色。无奈何,耿大叫道:“罢罢罢,大路朝天各人半边,今日一见,兄弟情绝,好自为之罢!”说完转身即走。
    
不料,李定元突然开口道:“仁平兄留步!”见耿子重站定又道,“兄弟肺腑之言,干城铭记在心。其实,我早已知道兄弟回乡,但不知道你今日会来,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啊。”说完即起身叫道:“慧远,把我桌上那封信拿来!”
    
片刻,小和尚慧远从内室走出来,将一封信交给师傅。李定元转手即递给耿子重道:“你我叙旧来日方长,眼下战区之内疥疮漫延,已成瘟疫,如不尽快根除必将破坏大局。这封信中有两个药方,共需草药五十余种,因用量太大本寺已无力完成,正准备今日把它送呈长官部,兄弟既然碰上了便劳烦玉成其事。恳请李长官尽快派人照方购药,备齐后直接送进寺来,定元将亲自配制。”
    
李定元情真意切,耿子重疑心尽去。他抓住李的双手叫道:“干城兄,错怪你了!兄长还是当年的膏药李!”接着又道,“疥疮凶猛,谈虎色变,十天的军事会议竟有三天在讨论它!明明是疥疮却百治不愈,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要配制的药还是蝶翅膏?”李答道:“不,这是一种新药,因为疥疮已经变种了!但是为何会变种,定元开始也不清楚。直到后来走访了鄂豫交边十几个村镇,治愈了军民患者一千多人,才发现疥虫是因为受到一种新细菌的刺激发生了变异,还发现重症患者全是从台儿庄转战过来的军人!由此可知,这种新细菌就是日寇在台儿庄进行细菌战的铁证!所以,为了以毒攻毒,这次的新药就极大增强了克毒性。现在试用已获成功,根除疥疮指日可待!”耿子重听了赞道:“好好好!我先替战区几百万军民谢谢你!新药可有名字?”李答道:“有,叫狼牙膏。”耿大惊问道:“什么?狼牙膏?为何要用狼牙二字?”李回道:“一是此药以狼毒为君,性猛超凡。二是此药以速效为矢,唯古狼牙箭可比。”耿听了连声叹道:“好!好!佩服佩服!狼牙膏一箭封喉,必建大功!”
    
吉人吉言,狼牙膏果然惊人,凡疥疮患者一贴见效,三贴脱痂,还杜绝了传染隐患。轻者皮肤光洁如初,重者虽然始留印痕,但随后即逐日见消。
    
疥疮根除,军民大安,李宗仁司令长官大喜,亲拟专电呈报重庆最高当局。不久,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召开大会表彰军民抗疫功臣。李长官代表最高当局特授李定元抗战“宝鼎勋章”一枚。同时宣布成立第五战区“国民医院”,任命高参耿子重兼院长,礼聘宝麟寺方丈李定元为顾问。
    
李定元接受了“宝鼎勋章”,却对顾问一职力辞不就。
    
李长官不解其意,请耿高参随后至寺中当面请教。
    
对此,李定元回答耿子重道:“事功在心不在名,请转知李长官,贫僧虽身在化外,但为抗日万死不辞,国民医院就是我心中的宝麟寺!”
    
春风化雨,万物勃发。日寇四面楚歌,抗战胜利在望。
    
这天更深夜静,耿子重突入宝麟寺密见李定元。耿说,李宗仁下午专门找他喝茶谈天。话语明明暗暗,谓友军要人白启光已叛投军统驻战区行动组。此人生性阴诈,惹是生非,嘱其务必小心谨慎。话中还提到宝麟寺曾与友军交往,也当检点免生枝节。又说白对耿熟悉,若耿有心远祸,他会安排其名正言顺离开。
    
因事发突兀情况不明,耿子重遂连夜赶来商量对策。
    
李定元知道耿子重口中的友军,即是指驻扎在大洪山中的中共武装,沉吟半响问道:“兄弟可是友军?”耿摇头回答:“不是不是。但我佩服他们,一直在作努力。现在看来是被军统盯上了,而且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李以茶话告警就是因为他防蒋心重,不愿因战区内的军统擅权抓人而得罪友军。”李定元想想道:“不会那么简单,胜利在望兄弟阋墙,派系冲突暗流汹涌,李德邻自有藏烹之忧。但这种时候还能对你示警,也算不失宽厚。不过,你可绝对不能出走!动则即自污,必须以静求安!你与李原在第七军中的数年戎马之交很宝贵,我意你明天务必寻机当面向李表明心迹,告诉他,知己知遇,恩同再造,愿终生追随左右,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此他即会消除疑虑真心庇护你。”耿听了沉思半响道:“依兄长所言,李的为人既然可交,宝麟寺又有危机,恕我斗胆一句,年逾花甲,来日无多,何不就此还俗,你我兄弟跟着他最后干一场!”
    
耿子重情绪亢奋,李定元则心如止水,摇摇头道:“思行不合,终为冰炭。现如今,外辱将去太平有望,若再起骨肉相残,岂是君子所为?我李定元自入佛门万念虚空,此等孽事绝不能做!”耿子重道:“果如兄言,辛亥之后为共和拼杀流血之举岂不全是无义之战?你我当年‘誓将乾坤扭转来’的报负岂不全是江湖乱道?”李定元闻言敛色而答道:“此时彼时,唯真诚为正。革命进步不错,但称满人为鞑虏并要驱除则显然欠妥。至于后来的假共和、真独裁,军阀混战涂炭生灵,更是天下百姓的大灾难,何来正义可言?今生来世,你我知行两界,所识自然泾渭。要问为什么,佛曰‘不可说’,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二月初二龙抬头。上午,李长官授命耿子重为特使,将择日出巡五战区所属各集团军。晚上,李长官在官邸私寓请慧定主持与耿高参品茗话别。
    
淡香盈室,温馨怡悦。李宗仁举杯示敬道:“君子不晦,请教先生,仁平兄此次出巡可有所比?”李定元略一思忖说道:“明烧暗度。”李宗仁听了一惊,此次命耿子重外出巡查,有为其解困之意,但主要的还是为了躲避蒋某人抗战胜利后的暗算而抢先准备退路。这些还没来得及对耿明言却已经被李定元猜中了。遂深叹一声道:“好。”又问道,“如重起梁父吟中故事,在下当何以处之?”李定元略停一停,吟出两句古诗来:“行行重行行,努力加餐饭。”李宗仁听了心中又是一惊,三十六计走为上正是自己心中的首选,这眼前的慧定真是不得了!
    
李宗仁心潮翻腾,情激于表,说道:“高僧!高僧!商山有四皓,宝麟隐卧龙,仁平兄有个好哥哥啊!请恕在下唐突,如果先生还俗,李德邻愿与先生义结金兰!”李定元听了连忙颔首合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既入雷音,持心如石,将军雅意,慧定谢了谢了!”
    
当年九月,李宗仁调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长汉中行营主任,耿子重随行任侍从室主任。原重庆卫戍总司令一级上将刘峙,受命接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
    
有刘峙支持,军统行动组计划密捕宝麟寺住持慧定大师,罪名为日伪特嫌。然而未及动手,忽一日,慧定大师沐浴焚膏安祥示寂,世寿六十六岁。
    
据说,慧定大师生前最后的一句话是:“戒杀生!戒杀生!戒杀生啊!”
                     
        

虎头镇

有一句至今仍广为流传的话叫,“哥是一个传说”。
    
其实,这就是句平常话,例子也不少。在占城,马从彪就是一个。
    
马从彪的名字就传奇。他老家山东滕县,从小是孤儿,乳名马小四,吃百家饭长到十几岁去替人家放羊。山里头狼多,别人都是养条狗护羊,马小四却养了只怪物。猫狗不类,人皆不识。马小四说是在山沟里捡的,当时大雪封山,那东西就象才落地的小狗崽,眼看要冻死,他就抱回家跟自己睡。平时挤羊奶喂它,渐渐长大,浑身褐毛黑斑,金光闪闪。个头比狗略小但凶猛异常,发威低吼象头小老虎。自从有了它,土狼狐狸獾子全失踪。有羊的人家高兴,争着送羊奶。马小四给它起个名字叫花脸,小东西粘乎人,屁颠屁颠,形影不离。
    
这一天,突然有个穿长衫的男人找到山上放羊的马小四,说是来看花脸。还带了大包礼品,其中有专门给花脸的吃食。马小四哄着花脸让男人看,喂花脸吃东西总是自己先尝尝。对此,长衫男人很感动,说道:“小兄弟有善心啊,你救了个宝贝。这家伙极少见,书名叫金猫,又单名一个彪字。因为性情凶猛,似虎非虎,外号就叫小老虎。我在县城里说评书,经常提到武侠随身带彪,但就是从来没有见过活物。今天大饱眼福,真得谢谢你!冒昧一句,能把它卖给我吗?”马小四正在稀里糊涂头发懵,突然听到个卖字,眼光忽地发直叫道:“卖它?你杀了我吧!”那男人猛地大吃一惊,感叹道:“行!有点彪劲!干脆我再说两句。本人叫马同云,光棍一条,靠在城里王家茶馆说书过日子。我打听过了,你马小四从小孤苦零仃,至今无依无靠。所以,你要情愿就给我当徒弟!老马加小马,走遍天下一个马字掰不开,从今后咱师徒俩相依为命!”
    
小马不吭声,忽然问道:“你不是为了要我的花脸吧?”老马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好,有点心机!可惜用错了,我买花脸是要放它回归山林!”小马大惊道:“你要放它?那为啥?”老马道:“为它回家,山林里有它的爹妈呀。你想想,你从小没爹没妈苦不苦?”小马不说话了,紧咬嘴唇,眼里渐渐有了泪光。老马正要安慰两句,小马却又突然叫道:“那,我就不当徒弟!我要当儿子!你只要答应,我就放它!”老马心里猛一热说道:“好!我答应!就当儿子!当儿子也当徒弟!我教你读书认字,教你说书挣钱!”可小马又犹豫了,搂住花脸说:“我还是舍不得。”老马说:“那你的善心就不真。”又说,“人们夸你从小就懂事理,花脸进山才能痛快,进城就活不长。你既然喜欢它,今后就叫马从彪,把花脸永远记在心里。”小马勉强笑了,泪水就流了花脸一头。
    
以上故事,就是马从彪名字由来的一段传奇。
    
树有根水有源,在此之外,当然还有传奇。
    
原来,马从彪的义父马同云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庚子赔款第一批大清留美学生。在校专攻土木,自修历史。学成归国碰上清朝灭亡,天下大乱。马同云反对袁氏称帝,痛恨军阀混战,以至于忧愤成疾。后参加南方革命党人的第二次革命遭惨败,混乱中随人从江西逃至山东滕县,倍尝艰辛,壮志隳颓,隐姓埋名在县城中靠说评书吃饭。收了义子之后,自知病重难久,渴盼后继有人,遂殚精竭虑全力教导。五年过去,马从彪果然不负重望,学有所成。品格钦奇磊落,评书机锋骇俗。尤其是胸怀大度宽宏,深得马同云之心。
    
民国十年马同云病逝,咽气前叮嘱义子:“日寇横行,山东首当其冲,不久必有灾难。我死后即行火化,你带上骨灰回我的老家湖北占城县去。一来让我落叶归根,二来也可远离战祸。”接着喘口气,叫马从彪在藤箱里找出手掌大一物,四棱八方,乌青铁黑,接着道,“我马同云一生闯荡四方,到头来壮志灰飞万事空空,天下战争不止实乃万恶之源!你长大后一定要慈善悲悯,无为而为,绝不能再自陷战争之中!这块木头,名虎头镇,属于缅甸千年金丝红,是我马家祖传的响堂木。其正面刻有一兽,耳尖如戟,尾粗如杖,人皆言它为虎,其实就是彪!唯谦谨慎独,则彪猛如虎,人之雄强亦当如此!记住!虎头镇极有灵气,你在占城开书场就用它!不能丢失更不能送人!”
    
岁月如梭,弹指又是多年。
    
马从彪自从回到占城,认祖归宗,开场说书。禀持义父教诲,仁德慈善,行侠仗义,乃有“马彪子说书动人心”之誉。日渐名高,同业景从。
    
马从彪说书,用的就是虎头镇。开场激情,全场慷慨。别人说书用响堂木只是在关紧处拍一下提个醒,马从彪则不然,他是语气一重就用响堂木助威。而且是接连重拍,啪啪啪啪,震得书桌声动如雷。说到动情处甚至声泪俱下髭须沾湿。听众无不为之振奋昂扬,身心大快。但相对而言,马从彪真正明白虎头镇背后的意思,还在数年之后。
    
这天深夜,占城县洪帮江河会在北街三义祠开香堂,拥立马从彪升任会首。因为江河会内部有铁规,谁持有虎头镇谁就是当然的龙头老大。但一开始,马从彪对此莫名其妙,坚决不干。
    
会首郭凤羽说道:“你如执意不干就是对义父天大的不孝!你想想,你义父留洋念书,千难万险,虎头镇为什么会在他手中?就因为他是当年龙头老大赵炳世选定的继承人!你义父离家,老会首升遐,我虚位会首以尽监督之责,没有虎头镇在手,谁都不能自充龙头老大!如今,你到占城已逾五载,善言善行,有口皆碑。前年鄂豫皖三省大灾,你设粥棚救济流民,日夜操劳累得吐血。天地无私铁人可感,众人于是齐心推举你当选了县参议会的议员。眼下,军民同心,团结抗日,江河会龙头老大复位正当其时!”马从彪听完久思不语,脑海中却阵阵波翻浪卷,义父的殷切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当年许多半通不通的道理一下子全都明白过来了。他定定心,对郭凤羽说道:“好,我来干。但兄长还是主心骨。”郭抗言而答:“没问题!同心同德,众志成城,江河会一定前程锦绣!”
    
转眼又是一年,日寇凶残,战火日烈。抗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率部移驻占城县。弹丸之地,数十万军民骤然聚集,军备粮秣严重短缺。为迅速解困,李长官下令在城郊修筑飞机场。日冠侦知,天天派飞机轰炸,工程进展艰难。
    
这天下午,马从彪在自己的“振兴书社”接待了一个军官,此人为第五战区新任警备司令梁桂民,是马从彪义父的结拜兄弟。当年两人一起参加了反袁二次革命,战败时在混乱中失散,梁即投奔了广西的李宗仁。这次来到大哥故乡,探询时知道了马从彪,特来看望。寒喧一毕,梁即开门见山道:“贤侄仁义,百姓称颂,同云大哥九泉可安,我梁某亦深感欣慰。但今日来访非为叙旧,实为军情。我身兼五战区机场工程总监,日机接连轰炸,工程几近瘫痪,不知贤侄对此可有高见?”马从彪想一想道:“何不晚上施工?”梁答道:“本来也有此想,但夜间施工民众多有不安,青壮劳力难于招集。”马略一沉思道:“抗战大事,匹夫有责,梁叔若将此事交我,三天为期,保证招足用工。”梁听了惊喜过望,立即向司令部报告。李长官闻言大快,当即口授命令,立调县参议员马从彪担任机场工程副总监,具体负责工程进行中军地双方的有关事宜。
    
其实,只用了一夜一天,一千名青壮工便从各乡镇齐聚机场。挑灯夜战,克难攻坚,机场随之如期建成。重庆中央派员前来验收,李长官陪同,或坐或行皆让马从彪相随,极尽倚重之意。过后,梁桂民来转达李的问话,说准备将马从彪正式调入长官部顾问室,不知可否同意。马惊问道:“这是为何?”梁答道:“原因没有明说,不过他知道你是江河会龙头老大,知道你在民间有威望,尤其是对你闪电般聚集全县会众修机场一事大为震惊,多次夸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想让你到身边肯定是要重用。”马听了半晌无话,然后说道:“请梁叔代小侄谢辞李长官,信任之恩五内铭感,但马从彪既受民众推选为县参议员,唯有恪尽职守之心而别无它念。另外,书社天天客满也不可随意中断场次。所以马从彪还是不离岗责为好,切望李长官体察为感。”停停又道,“同居一城,咫尺声息,李长官若有驰驱,马从彪必应声而至,效命鞍前。只是——”说到此处,马欲言又止。梁桂民笑道:“从彪有话尽管说,李长官向来乐听诤言。”马点点头,说道:“近日风闻将有美国民间飞行队援华一事,李长官未雨绸缪,雄心勃勃欲扩建机场迎接。从彪以为,战区甫定,民心粗安,一个稳字比天还大!若再次兴师动众,必遭内嫉外攻而多失少得。此等事情当慎之又慎,以免静流涌潮节外生枝。”
    
有此坦言,调职一事即化乌有。数日后,梁桂民独自来找马从彪,见面即言道:“‘扩建机场的确是有点头脑发胀,得你一言,冷汗浸衣,大谢不言,自在心中。’这是李让我转告的原话。另外,对你的建言他也大加赞赏,称之为子房孔明之谋不过如此。所以又让我转告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原来,最近有重庆朋友私下告知李宗仁,因为他限制战区内军统活动小组的行动,戴笠受委员长之命将亲自前来交涉。为此,军统活动小组决定暗捕一批异动分子向戴老板表功,名单已同时上报重庆及长官部。李让梁来找马,一是想请马为他出出主意,二是抓人名单中竟然有江河会郭凤羽等数人,怎么办,应在重庆批复军统小组报告之前作出决断。
    
事情非常棘手,马从彪在屋内来回踱步。片刻,他口气重重地说道:“军统骄狂人皆侧目,受制乃是自作自受。戴雨农外强中干,李长官处心为公,大可于谈笑之间实言相告,坦然以对,任其唾面自干而无话可说!至于应对方略,长官部众多智囊正好大显身手。”停一停,又道,“郭凤羽等人之事,一句话,李长官和梁叔的护佑之恩永志不忘!本来,随枣会战胜利,书社准备到前线慰问演出,报告已呈长官部。请梁叔问一问,批复一到,书社全体人员即立刻动身。”
    
三天后,振兴书社赴前线慰问演出队出发,李长官亲授队旗以壮行色。
    
临行前夜,马从彪约郭凤羽长谈。马道:“明日一出县境,郭兄即可带上其他几个弟兄由小路直奔大洪山。今晚话别,前途莫测,兄长当善自珍摄。”郭回道:“老大之恩此生必报,军统既然盯上了江河会,今后的日子不会轻松,何不干脆一起投了大洪山!”马言道:“人各有志,天公地道。大洪山是中共的地面,生机勃勃,锦绣可期。但他们与重庆历来势同水火,外患消弭之日必有一战。义父生前一再叮嘱从彪不能参与争斗,更不能参与杀伐,抗击日冠抵御外侮,从彪当然要参加。但是兄弟阋墙血肉横飞,从彪则宁死不与!”
    
公元1944年秋,李宗仁调任委员长汉中行营主任,原职由上将刘峙接手。
    
刘峙到任不久即夜访马从彪,极尽礼仪。刘言道:“经扶在重庆即闻先生精通易占,深为景仰。现冒昧登门拜谒,不问生死但求去向,诚望先生不吝赐教。”马听后一阵沉默,慢慢言道:“卯前辰后,的卢弦惊。偈语当慎悟。另外,在下也以团结二字相期许。日寇败亡在即,华夏昌盛唯团结为是!将军切勉之!”
    
不久,马从彪解散江河会,低价售出振兴书社房产,随后只身前往四川峨嵋山报国寺出家。进川一路的通行证为五战区长官司令部开具。
    
五年后,占城县新任县长郭凤羽收到县邮政局送交的小包裹。拆开一看,原来竟是马从彪祖传的响堂木——虎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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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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