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襄军网 小说 末世藏家二章

末世藏家二章

董  石  头

董石头很土气。

一是名字土,出口就叫人想起山上的放羊娃儿。二是长相土,小鼻子小眼小个子,你就是抓住头发往起拔,他也气派不了。

其实,董石头十二岁进仰古斋学伙计,三年满徒,二十岁成相公,仅仅凭如此资历,既便不土气,既便干爹是国内古玩界赫赫有名的秦锡芝,在人才衮衮的占城古玩行,出头露面也轮不到他。

但话再说回来,土气绝不等于死气。

大千世界万花筒,例子数不胜数。秦始皇是私生子,陈胜干过佣耕,刘邦曾经是无赖,王猛最初是叫花子,梁山好汉个个是钦犯,朱元璋从小当过和尚,等等等等,然而丕极泰来之时,个个都掀天揭地火了一把。古话说居移位、养易体,又说天下英雄不问出处,所以,一个人再土也不怕,怕就怕没变化。

要命的是,董石头老实巴脚,进城多年还就是没有变化。

大清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国大阪市一个年轻的收藏家山田冢,因为古碑拓片上的三个汉字遍询国内无人辨识,听说中国民间有个藏古大家秦锡芝,就漂洋过海专程来古占县城求教,最后当然是礼佛而成,拜师而归。

由此可见,当年秦锡芝的名气之大已经飘洋过海,远播异国他乡了。

不过秦锡芝始终认为名气再大,即便冲上天,也只有一个根子,那就是本分。本分是俗话,说雅一点,它就是坚定不移,就是万变不离其宗。

正因如此,秦锡芝才喜欢董石头,喜欢他那种天生的没变化。

秦锡芝从董石头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就是因为那点不变化的固执,秦锡芝才能够坚拒亲友劝阻,出生入死走了一趟陕西靖边的白城子。

想当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秦锡芝在白城子终于有了一个惊天的收获。

狂喜之中,秦锡芝匆匆踏上归程,不料刚一动身即遭到土匪劫持。危急时刻是拦羊汉董老七舍命杀了只肥羊招待匪徒吃喝,趁匪徒酣醉,叫儿子去县衙报信带来官兵救了难。事后,秦锡芝要报答救命之恩,请董老七从三个儿子中选一个让自己带走,董老七叫儿子们自报,老大老二互相争执,老三则一声不出。董老七对秦锡芝小声道,就是他摸黑翻山报的信。秦锡芝顶真一看,小家伙两眼碧若深潭,就说道:“好!我认他当干儿子!”

这个他,就是还不满十二岁的董石头。

而此时的秦锡芝大掌柜,膝下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董石头进门时,秦老大秦少鸿十七岁,已经定了亲事,从小跟着老爹学生意。秦老二秦少翎比石头小一岁,正准备去日本读书,保人自然是秦锡芝的日本徒弟山田冢。董石头来了,家中添丁加口,秦老大就重了心思,对董石头横竖不顺眼,背下一直用陕西土话叫他瓜娃子。

董石头当相公的那年冬天,秦锡芝突然中风瘫倒,秦家就急忙忙给秦少鸿办了亲事。一是为了冲喜,二是生意也要有人当家,秦少鸿从此成了大掌柜。

冬去春来,三载流水。又是一年初春,秦锡芝病情忽见好转。

这天早饭毕,董石头给干爹沏上茶,撩起长衫跪下说:“干爹病体好转,石头也想回家看看爹娘了。”秦锡芝听了沉默有顷,道:“石头起来,这几年辛苦了,你的心思干爹都清楚,回家不再提了,去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秦锡芝这一说话,就是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一句是:“你去把少鸿叫来。”

秦老大一到,秦锡芝说:“石头,领少鸿哥到你屋里去看看!

秦老大猛一愣,眉头一皱说:“爹,他屋里有啥看头?”

秦锡芝喝道:“闭嘴!叫你看你就看!”

片刻转来,秦锡芝还没开口,秦少鸿就卟嗵跪下说:“爹,儿子知错了!”

秦锡芝一咬牙说道:“亏你还知道错!”

董石头一听干爹口气不对,也连忙跪了下来。

秦锡芝却说道:“石头,你起来。秦老大跪着,都听我说话!”

待董石头站好,秦锡芝开口道:“少鸿听着!石头来咱家之前,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如今怎么样?满满一屋子书册器物!整整十年啊,不懂就问,勤学苦练,一日一时不荒废!啥叫冰冻三尺?这就是!有一回,我专门跟他谈古玩,那是要试试他,没想到他的学问已是千秋万代山高海深!今后生意上再有疑难之事,从占城省城到京城,把古玩行顶尖把式都算上,别人咋说我不管,但我秦锡芝是绝对不会再说比董石头强了!”

秦锡芝忍一忍,加重口气道:“秦老大!比比石头,你脑子灵光心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多嫌石头,多嫌他不是亲骨肉!怕他分家产!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你倒好,重财轻义鼠目寸光!你想过没有?那年在靖边要是没石头,你连亲爹都没了!还有狗屁家产?如今我老了,又摊上这场大病,该说句明白话了!少鸿石头,你们记住!金石古玩乃盛世之商,如今不行!民穷国弱,烈强侵辱,生意上能够养家糊口即足矣,万万不可妄求富贵,毁了仰古斋几十年的名节!从今日起,石头就是仰古斋的二掌柜!少鸿你是秦家老大,还是要当家,但在生意上,今后要多听石头的!眼下少翎还在东洋,少鸿你写信告诉他,也要学石头哥刻苦上进!至于家产,老子已经写了文书,等我跟你娘一咽气,弟兄三人平分,你们都是老子的亲骨肉!”

秦少鸿匍匐在地,一直叩头不断,连连应是。

三天后,秦锡芝在睡梦中去世,安静祥和,原来此前竟是回光返照。

祸不单行,老掌柜春上去世,老夫人悲伤过度,撑至立秋也撒手人寰。秦锡芝开办仰古斋重在集古聚萃固保文脉,因之交易疏少,收益菲薄,半年间迭遭不吉,家境即江河日下。

这一年临近重阳,爹娘去世都没能露面的二少爷,突然从日本回来了。

秦少翎到家,从一进门就面色凝重,出来进去,少与人言。

有天上午,秦少翎把大哥叫到自己小屋里呆了半晌,没有叫董石头。

翌晨,董石头正和伙计下门板,准备营业,秦少鸿走来说:“二弟,今天不开门了,有事情需要商量。”董石头一听大哥口气不对,重新上好门板后留下小伙计元元随时照应,即叫他人散了。

不多时,秦少翎竟然从门外走进来,还陪着三位客人,走在前面的是占城商会会长孙云竹,跟着的是占城府衙师爷李世经和街巷里长王四爹。

秦少翎道:“二哥,贵客临门,准备茶点,我去请大哥。”

董石头应道:“好好好,三位大人请上坐!”吩咐元元沏茶,自己敬烟。

转眼,少鸿兄弟从后院快步走来。少鸿老远即叫道:“有失远迎,包涵包涵!”寒喧数句后,客人落坐,少鸿也在八仙桌一侧坐下,说道:“二弟也坐。”

董石头朝众人点点头,坐在桌子另侧。心想,请有名望的人来家里要断什么公道吗?可近期没出什么大事啊,还需要证人?

董石头万万想不到,事情还真是不小,不啻当头一声劈雷。

秦少翎开门见山地提出来,要将仰古斋与日本大阪的古玩店萃珍阁联营。

萃珍阁的大掌柜就是山田冢,此前,一直是秦少翎在日本逗留的担保人。

秦少翎的理由是,仰古斋的生意已经难以为继,应该通过联营,借助萃珍阁的财力起死回生。他说,日本国门户开放,萃珍阁生意兴隆,仰古斋与其联营是深谋远虑,有百利而无一害。山田冢亲如家人,自己多年在日本生活,通晓国内外行情,有仰古斋以前的大名气,有他和山田冢的共同努力,仰古斋一定会兴旺发达。唯如此才能够重振旧日风光,为父亲大人争气而光宗耀祖。

尽管秦少翎说话肺腑情深,但毕竟事出突然,一时间无人开口。

此时,董石头发现有点奇怪了,众人虽然无话却并不吃惊,个个表情神态平和自然,尤其是那位人称赛诸葛的师爷李世经还用眼睛余光扫了自己二次。

董石头猛然醒悟过来,秦少翎的话其实就是叫他一个人听的!

董石头的心开始微微颤抖。

这时,秦少翎又开了口,他说道:“二哥,不知你的看法如何?”

董石头一愣,答道:“三弟问我?这可是件大事,该问大哥啊。”秦少翎说:“我已经问过了,大哥没有异议,只是说还要听听你的主意。”董石头沉默一下说道:“如果要问我,一旦联营,亲兄弟明算账,合同条款必须写清楚!”

秦少翎笑道:“二哥少年老成,果真不假!不过请放心,合同条款肯定不会马虎!否则这些年我就是在国外糟踢粮食了!再说,山田冢已经决定,联营后仰古斋名称不变,萃珍阁投入全部财产,仰古斋只出一件古物即可!”

听到这句话,董石头打个冷战,问道:“一件古物?哪一件古物?”

秦少翎道:“其实,二哥应该清楚,就是父亲从白城子带回的来东西,对了,二哥不也是那一次被父亲带过来的嘛——”

“什么?你说它?不!不行!”董石头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骤变。

董石头接着道:“那件东西不能乱动!仰古斋就是关门闭户,你我兄弟就是饿死街头,它也不能动!”董石头说完,发现众人很吃惊,也觉得有点失态,就低声接了句:“这些话都是父亲生前说的。”然后轻咳一声,重新坐下。

秦少翎此前一直是坐着说话,这时却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二哥!联营就是合作,怎么能叫乱动?何况,父亲的话我和大哥都没有听到过!你如此大声嚷嚷!三位大人在座,大哥也在座,未免太过分了!”

董石头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他听出秦少翎话中有话,就答道:“惭愧,刚才不是三弟非要问我的主意,我也不会——”

秦少翎脸色猛然泼血一般,打断董石头叫道:“不对不对!我秦少翎绝不强人所难!不是我非要问你,是因为家里的不少事情我和大哥还不如你明白!今天既然说开了,那就请你多多包涵,我还要再多问几句!”

话到此时,董石头已经明白,联营只是个幌子,秦少翎显然另有所图。但他心中随即一紧,奇怪!大哥为何面无表情?难道他已经认可老三了?如果没有,那又为何一直沉默不语?难道今天是要跟我斩断兄弟情份?

董石头心如刀绞,不愿再深想下去,强作轻松地说道:“三弟,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发问好了。”

秦少翎深吸一口气,说道:“那好,明人不说暗话。请问二哥,你姓董,老家又在陕西靖边的白城子,相距占城一千多里,可你是很小就进了仰古斋,成了秦家的义子,认亲之事,可有什么凭据吗?”

董石头看秦少翎在等着回答,就说道:“三弟,你接着问,把想说的都说完,我也好一并作答。”

秦少翎想想说:“好,那我就接着说。大哥告诉我,父亲曾经交待他把家产分成了三份并且写有分家文书,但大哥却又从来没有见过那份文书,请问二哥你见过没有?如果你见过,它如今在哪里?再一个,也是最关紧的,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东西,父亲生前一直将它视为天物,从不示人!去世前也没告诉大哥那东西收藏在何处,请问二哥是否见过它?是否知道它如今放在哪里?”

秦少翎说完看看四周,坐下道:“我的话说完了,请二哥斟酌。”

董石头笑一笑,起身应道:“好。”又叫小伙计道,“元元,斟茶!”接着向众人道一声:“请各位稍等片刻,我马上即为二弟释疑。”说完即离座越过大厅走到柜台里的桌边坐下,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写。然后折好,叫过元元叮嘱几句,元元接过折纸即匆匆出门而去。

这时,董石头重新回到八仙桌边,他没有坐下,微微躬了身子说道:“董石头实在惭愧,自从二老仙逝,大哥哀伤过度一直养息病体,家中之事无分巨细皆由我一人操持。因在下经营无方,仰古斋至今还没有走出困境。昨天老家来信告知老母亲突患重病昏迷不醒,石头闻知心如汤煮,已准备明日回家探亲,现在,正好有诸位大人在座,三弟有话要问,我就把要说的全都说明白,借此也向大哥告假,明日即动身——”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少鸿突然开口说道:“二弟!你这是——”但他的话却被董石头用手势打断了。

董石头说道:“大哥,请让小弟把话说完好吗?”

秦少鸿迟疑一下,只好点点头。

董石头说一句谢谢大哥,接着言道:“诸位大人清楚,董石头出身贫寒,祖辈三代替人放羊,边荒野地,命如草芥,之所以能有今日,干爹干娘待我恩比天高!因此,对于仰古斋,苍天可鉴,董石头只有尽力报恩之心,绝无分家析产之念!”说完换口气又道,“至于三弟所言的分家文书和古物,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干爹生前交待说,它们都寄存在城南鑫达钱庄,由岳之伦大掌柜掌管,如需公开必须兄弟三人同时在场。刚才我已让元元去请岳大掌柜,详情马上可知。说到干爹收我为义子之事,实为父辈之间的交往,人情之常,约定俗成,哪里有什么文字凭据啊?如今干爹干娘虽已仙逝,但天恩永在!无论大哥三弟认不认,我董石头都自认是秦家之子!”

董石头说完慢慢坐下,大厅里一时静寂无声。

秦少翎的脸色红白交杂,坐立不定。在一片沉闷的气氛中,店门吱地被元元推开了,岳之伦大掌柜随即快步走了进来。

岳大掌柜把一只漂亮的镶铜楠木盒放到八仙桌上,用钥匙打开。

楠木盒里面放着一封信和一个古物,信是分家文书,而古物就是秦锡芝从白城子带回来的东西。仔细看去,也就是一件小型制的青铜器,宛如一个浅浅的长方盒子,其上又无盖,比成人手掌略长,内外锈渍斑驳,一侧有锥形短柄,乍一看又象是只小铜瓢。另外,同放的还有一封白色燕尾纸笺。

岳大掌柜指指那个燕尾笺说道:“这张笺子是老掌柜专门对古物写的。”

说着,岳之伦双手正一正衣衫,从铜槽中拈出燕尾笺,展开道:“诸位请看,这是老掌柜亲笔所书及私印,他生前委托我要当众宣读。”说完咳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念道:“本器物名商鞅量,乃秦商鞅变法之实用器,其上有32金文可证。国之奇宝,至今唯一。上天所赐,锡芝大幸。仰古斋当竭诚宝藏,以待盛世觐献国家。今后凡我秦氏家人若有毁损转售此物者即为大不孝,罚出家谱,永为鉴戒。皇天后土在上,秦锡芝叩誓。”

岳大掌柜念完落座,众人一时无话。

秦少翎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叫道:“大哥!这算什么事?如果那东西不能动,仰古斋山穷水尽,不联营只有倒闭!大哥,叫我说,什么宝贝不宝贝!天大的宝贝也没有人命宝贝!如果它不能变钱,那就是废物!”

“不!三弟,你错了!”董石头插言道,“父亲生前多次说过,收藏之举重在藏国脉立气节,如果将商鞅量外传日本,你我将如何面对父亲遗言?”

被董石头一堵,秦少翎气急败坏,大怒道:“你!——董石头!你才错了!开古玩店就是做生意,不是你割草放羊!不赚钱无异于在等死!什么国脉!什么气节!全都是空话!皇上自己都不操心,一个穷光蛋算老几?已经成了要饭的叫花子了,还要来废话连篇!董石头!我现在明白告诉你,姓秦的家事用不着你这个姓董的外人作主!”说到这里秦少翎一转口道,“大哥,今天就是天打雷劈,我也要对父亲放肆一回!他一辈子自命清高道义天下,但可惜也就是个做古玩生意的小商人!再清高也挡不住仰古斋老老少少饿肚子!搞收藏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要赚钱!离了钱跟谁都不亲!他秦锡芝心高命薄!他那一套早就不吃香了!大哥,现在是你当家,还商量什么?一句话,联营!——”

“三弟!”秦少鸿低喝一声,打断秦少翎的话道,“你的话多了!既然已经知道了父亲遗嘱,石头明天又要探亲,联营之事,我看,还是先放一放……”

第二天一早,董石头即匆匆起行。

秦少鸿执意送至城外,临别紧握石头双手说道:“二弟,干娘膝下,代叩万寿!诸事完毕,切望早归!要记住,你是大哥的亲兄弟!”

董石头没有说话,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因为老娘病重是他编的谎言!

昨天,董石头一经察觉到秦少翎的心态不对,立刻就有了警惕,灵机一动找了个老母病重要回家探望的由头,想暂避一时锋芒。因此,今日匆匆离别,心中早已是惶然无措了,哪里还有话说!

谁知,董石头到家还不满二个月,小伙计元元就赶了过来。

元元给董石头带来了大掌柜秦少鸿的一封信。

信中写道:二弟见字速归,仰古斋大劫,唯弟可救。祸事万端,元元当面述。弟见信时哥已入黄泉矣,但祈来世你我再作兄弟!秦少鸿痛泣绝笔。

董石头阅之大骇,惊问原由,元元遂涕泣相告。

原来,自董石头返乡,秦少翎即天天逼着秦少鸿用商鞅量联营,少鸿乃以父亲遗嘱为由坚拒。秦少翎因此反目为仇,串通豹头山的土匪绑架了少鸿的儿子秦正阳,限三天交出古董,否则就撕票。占城商会会长孙云竹仗义相助,暗中出重金冒死面见匪首,探明了幕后黑手竟然是少翎和山田冢!危急中,少鸿佯为同意联营盛设家宴庆贺,骗少翎请出山田冢,与二人共饮毒酒,同归于尽。

元元说,大掌柜事前告诉他,少翎已经跟山田冢的妹妹成亲,一心要把宝贝弄到日本献给天皇讨封赏。大掌柜说,山田冢是跟少翎一起到中国来的,山田冢诡计多端,留在京城等消息。因为少翎一直得不到宝贝,山田冢这才潜行至占城跟少翎密谋,买通土匪绑架秦正阳,胁迫大掌柜交出宝贝。元元还说,孙会长告知大掌柜,山田冢的真实身份是大阪城泫阳社的总头目,泫阳社是日本国最大的黑帮,势力遍及全岛,盘根错结,气焰冲天,连天皇都很顾忌。少翎已经加入了大阪的泫阳社,心肠早就变了……

听元元说完,董石头肝胆俱裂,大哭道:“错了!错了!大哥!我错怪你了!那只商鞅量是赝品!是干爹叫我做的,他叫我把真品藏了。干爹说,国家多灾多难,天塌地陷,宁死也不能丢国宝!联营之事,本该告你实情,可我怕你跟少翎是合伙——大哥!好悔!好悔!石头不配当你兄弟!不配!不配啊!……”

半年后,占县城中的仰古斋浴火重生,开门营业。

如今,仰古斋的大掌柜是秦正阳,正在京师大学堂里念书。

仰古斋的当家人则是二掌柜董石头,啊,不对——

此刻的董石头,已经改了名字,叫秦石头了。

 

简  大  爷

茅店镇地处深山老涧,自古为秦楚要道。

茅店镇很有名,镇西的一排黑瓦房,人称五间房,也很有名。

但是,五间房的有名却跟秦楚要道毫不相干。

五间房有名,一在房子漂亮,二在房子主人野乎。野乎之说是方言,在巴巫群山中的老百姓口里,表面意思是霸气,更深一层的则是敬畏。

五间房的墙体一律卧砖到顶,红松梁柱上用杉木椽子,椽子上满铺一指厚的钩子砖,砖上平铺二寸黄泥,泥上粘黑瓦,一仰一俯,俯密仰疏,椽头的封口用雕花瓦当,结实牢固,冬暖夏凉,俗称砖箍檐。

盖砖箍檐房子要花大钱,在乡下,穷家小户的住房都是土坯墙,梁柱和椽子均是杂木,椽子上铺的是秫秸编的薄子,再满涂三寸黄泥,为了省钱,泥上只粘一层仰瓦,通称翻毛鸡。

茅店镇街上一百多间门面,除了五间房,其余的全是翻毛鸡。

房子不一般,房子的主人当然也就不一般。

五间房是三达墨庄的门面,大掌柜叫简凤章,不光行商,还爱武,曾得南拳高人真传。平时扶困济贫,仗义疏财,有钱更有善心,镇子上的老老少少皆称其为简大爷。四十五六岁就被人称大爷,足可见简凤章的宿望非凡。

据镇上老人讲,简凤章从小是孤儿,没名没姓,流荡四方。后来有一个姓简的广东人到武当山烧香许愿,途经茅店镇,在街头收他当了干儿子,这才有了名和姓,接着他就随干爹去了广东。转眼二十多年,简凤章又回到茅店镇开办了三达墨庄。起初干爹还时不时来一趟,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干爹不来了,换成了简凤章两头跑,常常在广东的日子还多一些,为啥?为生意啊,广东香山县的县城里有三达墨庄的总店啊!热心的人问道,大掌柜,咋多日不见简老先生了?简凤章笑道,茅店的生意不错,他不用操心,就不来了。其实是人们不知,简凤章已经是简老先生的乘龙快婿了。

这天时近正午,三达墨庄门前突然来了不少彪形大汉,围着两只油桶一片声地叫嚷:“卖油卖油!”墨庄伙计连忙出来相迎,请众人进厅屋验货。打头的壮汉叫道:“进什么厅屋!老子们这油是宝贝,只喜欢光天化日!快叫你们掌柜出来当街验货!”伙计一听话头不妙,连忙入内告知。此时,简凤章正在书房写字,听说有人闹事,即快步走出。到门前一看,心中便有了数,上前对着壮汉一拱手道:“在下简凤章有礼了,先生是贵客,远来辛劳,货不货不关紧,快请进屋喝茶!”那人道:“你就是简大掌柜?客套不必了,还是请你验货吧!”说完便朝檐下石阶上坐去,但听卟的一声,三尺长一尺厚的青石条即从中断裂,足可见其内功非同寻常。门前众人见状皆大惊失色,简凤章却笑一笑说道:“好啊,恭敬不如从命,那简某就先来验货了!”说完走到油桶前,撸光胳膊将手探进油桶,转一转慢慢退出,手掌中已有了个状如核桃大小的金坨坨,简凤章朝壮汉扬扬手说道:“兄弟,你这油太陈太老,已经结块成石,做不成我三达墨庄的原料啦!”那壮汉听了并不答话,先是两眼发直,接着双膝扑嗵着地抱拳至顶说道:“失礼失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狂妄自大,罪该万死,一时冒犯大侠,万望海涵!”

原来,壮汉是川东十三县哥老会龙头大爷范天海,听说鄂西茅店镇三达墨庄出了个侠士简凤章,一直有心结交,这次就是前来以武会友的。当他看见简凤章手中的桐油已成了硬块,就明白此人的武功已是高超无比。在这之前,他只听说以硬功为魂的南拳最高可达绕指柔的境界,直到今天亲眼目睹简凤章变油为石,才算是真正大开了眼界。

范天海在茅店镇逗遛数日,一心要将龙头大爷的位置让给简凤章。但简凤章却另有它念,他对范说道:“朝廷腐败,百姓涂炭,你我既然有志家国,又何必非要聚在一起?你川东我鄂西,岂不是天地更为广阔?”

最终,经简范二人慎密商定,在鄂西北茅店镇秘密成立江湖会,与川东哥老会同舟奋进,祸福与共,只待风云际会,一展胸怀抱负。

大清光绪二十九年,旱灾连水灾,经年肆虐。至次年开春灾情稍缓,新任郧襄道知府唐金榜复耕心切,但又无财无力,访得茅店镇五间房简大爷之名,遂跋涉二百余里,亲登三达墨庄拜访求助。简凤章得知来意,二话不说,当即承捐大洋三千元。唐知府大喜过望,惊询巨款所来。简凤章道:“这是用我的宝贝作抵押,在上海英国丽如银行借的钱,用来收购桐油,准备墨庄开工用的。汇票昨日才到,还需至汉口兑现。大人莅任之初即以民命为重,助耕抗灾万苦不辞,实乃官场君子,简某早有所闻且十分景仰,因此甘愿倾囊相助。”

唐金榜一听五内如沸,相见恨迟。

接下来,二人越谈越投机,大有高山流水之情。唐金榜有心结拜,简凤章慨然以应。二人遂撮土为香,跪倒案前,同祷天地结为异姓兄弟。

结拜礼毕,简凤章设酒筵庆贺,派人请镇上的乡绅和天主教堂的神父作陪。

唐金榜问道:“凤章兄,你与外国神父也有交往?”

简凤章答道:“不仅有交往,还是知己好友!神父拉尔斯是挪威人,进山八年传教护民,豪爽大方,多有善举,这一次借钱如果不是他亲至上海丽如银行竭力担保,英国人就不会同意,再大的宝贝也是白搭。”

唐金榜问:“兄长什么宝贝竟能让洋人的银行买账?”

简凤章笑答:“墨庄的宝贝当然是墨,在下藏有一套乾隆朝的古墨,为御制十二属象,红木匣,云锦衬,匣盖有乾隆亲题“天地精粹”四字,如今存世古墨以康乾朝为宝,在下的这套墨,市价当在五千元以上。英国人狡诈,只押三千,一分不让。好在是抵押,生意抬头赚了钱,就要去赎回来的。”唐听了连连言道:“国宝国宝,当然要赎回来!兄长雅藏有道,敬佩敬佩!”简凤章笑道:“说有道不敢当,称钟爱则不让,我还有一套大明万历古墨,堪称绝世奇珍,它们是拉尔斯从京城为我淘来的,一个外国人痴迷华夏文明本身就是一宝,贤弟身为一府之尊当然应该认识。”唐金榜听了敛容颔首,深以为是。

日月轮转,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大清光绪三十二年的腊月底。

连接几天厉风碎雪,山路一层光头凌,在一个三岔路口的亭子前,二个路人相遇了。甲说:“哎哟,老哥子,这一大早的,上哪儿去啊?”乙答:“茅店镇!”甲说:“看来担子不轻喽,是桐油吧?”乙答道:“对呀,是桐油。”甲说:“时令还早呀,这就上街卖油了?”乙答:“不是卖,送五间房做墨的,去年定的货。”甲说:“去年定的?去年的话还兑现?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闲心舞文弄墨?”乙答:“你看你!简大爷的为人谁不知道?他从不扯白!啥乱不乱的,他才不在乎!”甲说:“话是不错,简大爷为人呱呱叫!听说他前天才从广州那边过来,不会马上又走吧?天寒地冻的,老哥子非要今天去呀?”乙答:“就是怕他又要走才赶着来的。钱不钱事小,要紧的是他识货!我熬这点桐油用了大心思,就是想叫他过过眼呢!”甲紧上二步说道:“哎呀,老哥子实诚!来来来,进亭子歇一气,抽袋烟,仔细说说简大爷!”乙答道:“谢了谢了,日头一出山路就打滑,不敢耽搁呀,回头见回头见!”

简凤章在客厅里接待了路人乙。

寒喧之间,相互几个手势之后,简凤章即起身抱拳道:“天下洪门是一家,好兄弟,请挑上担子跟我来!”言毕转身向后院走去。

进了书房,待客人喝过二口热茶,简凤章问道:“兄弟是——”客人听了并不答话,却一把摘下头上蓬乱的大耳棉猴,满头乌发顿时瀑布般飞了下来。

“啊!——”简凤章大惊,起立言道,“原来是位女英雄!失敬失敬!”

此时,客人仍不开口,伸出两根手指在嘴里一转,取出一个东西,另一只手从怀中抽出丝巾,包住装好,开口道:“鬼东西,憋得人气都出不来了!”简大爷知道那是江湖上用的变声卡子,所以并不惊奇。他扫一眼面前的不速之客,因为化了妆,看不清本来面目,只觉得露出皮领的一线脖子很白,土灰色脸上两条卧蚕眉下的眼睛贼亮。

看客人收拾齐整,简凤章问道:“请教女英雄是——”不料那女子打断他的话回道:“好你个简大爷,性子也太急了吧?还不叫人打点水来让客人去去这一路风尘?”简凤章一听连忙道:“是是是,凤章失礼了!”随即高声叫道:“来人!打热水!快,利亮一点!”

经过一番忙碌,客人褪去妆色尽现真容。简凤章仔细看去,但见眼前女子玉肌箭眉,杏眼樱唇,上穿藏青紧身袄,腰系斑纹虎皮带,下着皂色灯笼裤,足套双敛登云靴,浑身利落如松似柏,好一个漂亮的女大侠!简凤章心中一阵火热,称赞道:“敬佩敬佩,坐坐坐,喝茶喝茶!”

女子并未坐下,开口道:“凤章兄,喝茶可以,品茶不行,因为事情紧迫时间不多了。不过,初次见面即直呼其名,你简大爷不会见怪吧?”

简凤章一听答道:“哪里哪里,即是同道朋友,兄弟相称最为亲近!”

女子哈哈笑道:“好,那就闲言少叙,在下自报家门,本人姓秋名瑾字竞雄,祖籍浙江山阴——”

 “什么!你——你就是秋瑾?你就是洪门大纸扇秋瑾?你就是‘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秋千女侠?”简凤章闻言大惊,起身疾问。

秋瑾哈哈一笑道:“天下秋瑾只此一身,如假包换,凤章兄不必多虑。”

简凤章是何等人物,听了秋瑾答话,旋即正色拱手言道:“惭愧惭愧!在下有眼无珠!请恕简凤章浅疏不周之罪!”

秋瑾又是哈哈一笑道:“凤章兄客气,你我虽不相识,但我知道你就是川东鄂西交边江湖会的龙头老大,因此才冒昧前来一晤,冲撞之处还望见谅。”

简凤章道:“不敢不敢,大侠入山实为贵人天降,何言冲撞!只是山阴距此天远地隔,凤章愚钝,不知大侠如何得知不才?”

秋瑾听了并不答话,起身走到一个油桶前,挽袖至肘,伸手入桶,捞出一个纸包,甩去油沥放到地砖上,拆开展平,竟然是一把乌黑闪亮的手枪。

秋瑾道:“此枪乃美造勃郎宁,两桶内共装六支,子弹三百发,是知府大人唐金榜让我给你带来的,有了它们,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吧!”

提到了唐金榜,一切疑问即刻冰化雪消。

原来,秋瑾年初从日本回国,极力扩大会党,时刻准备起义。唐金榜不仅是她表弟,也是早期留日学生“三合会”的骨干。通过联系,唐金榜告知秋瑾一个惊人消息。川鄂交边古占城的洪门江湖会正在策划起义,简凤章唐金榜皆为主谋,因为大山阻隔形势不明,起义时间至今游疑未定。所以,唐金榜力请表姐尽快派人前来领导。秋瑾闻言大喜,审时度势,决定亲自前行。但万万也没有想到,待秋瑾辗转千里来到古占城,一见面唐金榜就告诉她,刚刚得到线人密报,清廷已经风闻起义消息,正从豫皖两省调集重兵于河南南阳,不日即将进山围剿,江湖会大祸临头,情况万分危急。这之后,经二人密商,秋瑾断然决定:一、立即停止起义,疏散人员以保存力量;二、在清廷还不明真相时,唐金榜马上前往南阳以郧襄道知府身份,设法拖延清兵进山时间。三、秋瑾亲自前往茅店镇会见还不知险情的起义总指挥简凤章,以筹措善后,减少损失。由此,也才有了路人甲乙在道边亭子前一段关于买卖桐油的对话。

情况清楚了,但大难之前,简凤章首先想到的是秋瑾。

简凤章说:“即然如此,大侠不能在茅店镇耽搁了,我要立即送你出山!至于善后诸事敬请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秋瑾笑道:“话是如此说,但既来之则安之,祸福与共乃洪门第一大义,我秋竞雄岂能当逃兵!何况,现在就是想走也不容易了!”她随即讲了来时路上的经历,又说道,“那人就是清妖探子,把守要道的暗哨。”

简凤章听了半晌无语,在屋内来回踱步,片刻后,他对秋瑾言道:“说千道万,大侠的安危比天还要大!既然来到了茅店镇,那就请你听我安排。至于滞留占城的弟兄们,请你放心,我也要让他们堂堂皇皇地脱离险境!”

简凤章说完,向秋瑾点点头,又道,“请大侠喝茶,用饭,洗漱后就在书房内安心歇息。相信我,一切都会安排妥当!”说完即快步走出屋子去了。

三天后,秋瑾化妆离开茅店镇,一行十多人,神父拉尔斯走在前头,身后是教堂里的一干执事、修女、杂役等等。他们行色匆匆,要赶着去省城汉口参加南部教区大主教的“大礼弥撒”仪式。

清明时节,两江总督端方收到一笔巨款,并有专札一通,除说明款项是为总督大人创建的“暨南大学”的捐助之外,另有建言数目。信尾具名为鄂省占城江苏籍布衣“三达墨庄”掌柜简凤章。不久,“暨南大学”登报向社会招募工役四十名,条件是身体壮健,精于武功,因为工勤之外还有护校之责。

繁星明月,花香风清,占城府衙后院紫藤树下,黄金榜为简凤章接风。

二人对坐畅饮,神清气爽,黄金榜问道:“兄长为何断定一招即可吃定端午桥?”简凤章答道:“光绪二十三年,他通过朋友给我递口信,愿出重金买我那套万历古墨。可当时,那还是我心中的圣物,岂能以钱而论?所以也就婉言谢辞了。”黄金榜道:“可你这次却是拱手相赠,还倒贴了一万大洋,五间房也由此改主了,可惜可惜!”简凤章大笑道:“来来来,咱兄弟碰一杯!狸猫换太子,其时不一啊!几块黑疙瘩能解大难,救我四十位壮士,堪称天下第一等的好买卖呢!至于五间房,霍去病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何况你我?大丈夫四海为家,身外之物不必可惜。说到一万块大洋,实乃我的拖刀之计,堪称万全之策,总之是担心他姓端的半途变卦啊!”

黄金榜听了半晌无语,而后长叹一声道:“兄长办事一向大手笔,令人敬佩之至!只是珍宝一下子归了他人,终究心疼!”

简凤章道:“其实也不尽然,端方虽居高位,但致力新政,时有创建,雅好收藏,堪称大家,古墨归他也不算太委屈。”

唐金榜笑道:“英雄情长,兄长这是惺惺相惜啊。但姓端的终究还是清妖重臣,追风趋时,卖命尽忠,充其量不过光绪的一条功狗而已!”

简凤章听了一愣,旋即大笑道:“对对对!功狗功狗,一条功狗而已!”

大清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占城江湖会爆发反清起义,以响应辛亥革命。简大爷率兵攻打襄阳城受炮击,抢救十数日,终因伤重不治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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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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