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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古意

百年香樟

 

刘孝田是占城一中的老教师,一贯任劳任怨,安于默默无闻。

有人为刘孝田抱不平,他笑笑说:“不知我不知我,此亦吾之所求者也。”

刘孝田一辈子都丢不掉自己文绉绉的温良恭俭让。

论容貌,刘孝田跟漂亮不搭界,脸色微黄,个子偏低,遇上下雪天,大棉鞋套上铁钉木屐才勉强算个中等。但要讲人品刘孝田就没得说,一贯谦谨小意,外出遇见路人,那怕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他也要微笑侧身让行。要是论本事那就更不得了,刘孝田大有过人之处。上到省城的大学,下至县乡的小学,同行中不少人都读过刘孝田写的书或者听过他讲的公开课。

占城一中历来属省管,简剖≈校诙跷鞅币淮赜写竺�

刘孝田毕业于北大历史系,在学校里一直教高中语文,又当班主任又带三个班的课,担子就很重。

校长杨五铭是他多年同事和知己,几次说要给他减压。但往往一提起来,刘孝田就笑他道:“你呀你呀,不说实话!”杨校长于是就很尴尬,摇摇头说:“姜还是老的辣,刚说准备减你的课,师生们就一片声反对,只好再道一声抱歉,下学期还是要辛苦你呀!”刘孝田道:“这才对嘛,我也没有告艰难嘛!但要实事求是地说,还在于你这个大校长没有忘本啊!”

杨校长一听大为不解,问道:“老弟此言何意?”

刘孝田哈哈笑道:“你想想,杨者,宣扬也;五铭者,仁义礼智信也,你老兄平时身体力行,昭昭感人,正是老弟一个好榜样呢!”

刘孝田为人彬彬有礼,讲课抑扬有致,朗诵课文就象是小声吟唱,板书一律小行楷,端正细密,主次分明,写在黑板上就象列兵布阵。平时最喜欢谈论孔子孟子,只要开口便滔滔不止。形势来了,有人向上头反映说,刘孝田热衷于搞封资修那一套,违背路线教育,应该进行批判。

副校长万家驹曾经是刘孝田最器重的学生,大学毕业分配回母校任教,不久即当了校领导。这时,私下提醒刘孝田说:“老师,现在全国搞社教,各单位都在清理阶级队伍,您那种唱读法是不是稍作变通才好,以免授人以柄——”刘孝田听了茫然道:“这就不明白了,自古以来诵读即为咏唱,如此可以极大地强化学生记忆力,当今伟人不是也力主‘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吗?社教社教,说到底也还是教育啊,本人身为教师,焉能不懂?”

面对刘孝田的感慨,万家驹哑口无言,但对恩师的前景终究忧心,只好去求助于老校长。杨五铭听完略一沉思,随即莞尔言道:“以前有个学生问‘我心匪石’如何解释?我告诉他,你用心去看一看刘孝田老师就明白了。”噫?答非所问啊,老校な敲匆馑迹客蚋毙3げ幻靼琢耍缓靡⊥范ァ�

这年春节刚过,刘孝田突然被县公安局逮捕了。

对此,就象有了次小地震。因为,刘孝田是周末被捕的,而原定第二天他要给全县教育系统青年教师讲大课,题目是教育局定的“孔子与僬薄�

没人知道详情,校长杨五铭也是见到公安人员,才知道要捕人。

数月后,刘孝田作为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被遣送汉北农场劳教。不久患了肝病而且日见严重,农场准其保外就医。但刘孝田未成家,其亲属皆在国外无人承担。万家驹与杨校长一商量,出面作保,将老师接到了自己家中。

深居简出,纷繁尽去,刘孝田肝病虽渐次好转,却终久难得痊愈。

这一天,杨五铭又来看望,二人对坐品茶,谈到肝病难治,杨五铭道:“中医说百病气上来,肝脏主情志生津液,乃人气之本,你的病根就在肝气不畅!虽说不想揭你疮疤,但你我情同手足,弟有厄而兄不明,非孝悌也。尽管有些话你一直不愿意当人提起,但是为了治病,我还是要劝你把它们全都说出来!快刀斩乱麻,五根清静,病体自然就会好起来!”

刘孝田听了哈哈一笑,杨五铭大感意外,问道:“你为何发笑?”

刘孝田答道:“因为好笑才笑啊,因为好笑竟至于流泪才不愿意提啊!”

杨五铭大惊道:“好笑到流泪就不是好笑了!快说说,到底为了啥?”

刘孝田啜口茶答道:“好笑是因为荒唐,流泪还是因为荒唐。逮捕的原因是有人检举我是漏网的军统特务,代号白风,莫名其妙啊!当年在北大读书时是有个同学叫白风,但不同班,也无深交,怎么就成了我的特务代号?检举人怎么知道我是特务?这些情况没有人给你解释。最后,公安人员叫我辨认一张旧照片,原来是我跟白风在印度利多城郊的合影,背景就是有名的野人山!经回忆,拍照时中国远征军已经从利多开始反攻缅甸日军了。我和白风这之前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分别加入了远征军,都在部队当翻译,这时候突然在前线相遇,而且马上又要投入战斗,可以想象当时激动的情景,老同学生离死别啊!于是就匆匆在路边一家小照相馆里拍了张合影。至于说到照片,因为我当时就出发了没有能够取到,白风是自取的还是让人邮寄的我就不知道了。公安人员说,白风是老牌军统特务,照片证明我们关系密切,必须老实交待。我对此哭笑不得,本来跟白风没有交往,在利多偶然路遇即匆匆分手,之后也再无联系。抗战胜利内战将起,我反对骨肉相残,就退伍回老家当了教师。白风当时的死活我不知道,后来的去向我更不明了,不知即不能乱讲,因此后来我就干脆一言不发了。”

杨五铭听了唏嘘道:“看看看,你吃亏就在一言不发,那是软抵硬抗。”

刘孝田啜口茶,笑道:“当时我咬牙认定‘开口便俗’四个字了。后来也就是为此而被定为顽固分子,遣送农场劳教。”

杨五铭笑道:“‘开口便俗’乃孔孟之道,不合时宜,你是花岗岩脑袋呀!”

也不知是由于生活安定的因素,还是因为杨五铭一番开导化解了思想疙瘩,总之,刘孝田的病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痊愈了。不久,刘孝田被解除劳教,回城后无工作,就仍然住在万家。不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古话无意中也被刘孝田的行止验证了一次,因为紧接着“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就开始了,十年之间无所事事的刘孝田成了自己学生的家人,个人生活基本平静,他就把全部心思用来辅导万家驹一双儿女的学习。终于,国家拨乱反正恢复高考,万家驹的儿女双双高中,分别考上了清华、北大。消息一出轰动远近,刘孝田眨眼间也成了妇孺皆知的大名人。

紧接着国家落实干部政策,刘孝田的处理结果被改正,因为年龄已到,随即办理退休。此时杨五铭也已退休,万家驹接任校长。学校要为刘孝田安排住房,征求本人意见,刘孝田就选定了校园偏僻角落的一间废弃的水泵房。

万家驹看水泵房偏僻狭窄,于心不忍。刘孝田却指着门前的香樟树说:“百年老树,就凭有它我就满足了!孔夫子不是也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吗!眼前国家百废待兴,学校工作千头万绪,你的头等大事是要带领全体师生尽快打开局面!至于这个角落就交给老朽桑 �

刘孝田说到做到,半年时间,他就把角落周围打理成了一个小花园。

老校长杨五铭自然是常客,他看到小角落成了师生们的雅集之地,节假日更是长幼熙熙,高朋满座,就自费请工匠用油毡给刘孝田的屋檐下搭盖了宽宽的遮阳棚,还在距香樟树不远处搭了个小阳亭,种了褡印⒋袒薄⒆咸佟�

亭子完工,杨五铭对刘孝田道:“亭小风清,不可无诗,你来一首吧。”刘孝田道:“好,我赋诗,你题名。”说完略一思忖即吟道,“古藤老树不朽,丰乐快哉长怀,姹紫嫣红醉意,和风细雨又来。”杨五铭听完叫道:“妙!丰乐亭快哉亭醉翁亭全有了!用典恰切,诗意悠远,真是难得的抱柱诗!我看——亭名就叫双止亭吧,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怎么样?”

刘孝田道:“好!不愧是老夫子,双止有气度!要请书法高手写字!”

偶然有一天,万家驹与杨五铭在双止亭闲坐。万问杨:“老校长,亭子里的字很不错啊,谁的手笔?”

杨五铭诧异了问:“怎么?你不知道?是老刘请老孙头写的!”万家驹一听大惊道:“怎么请了老孙?”杨五铭说:“老孙头的字好啊!”万家驹道:“我不是说字的好坏,是说——当年检举他的人就是老孙!”杨五铭笑了说:“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老孙头曾经当过白风部下,见过他们两人合影,就检举了他。”万家驹说:“这倒没听他说过!”杨五铭笑道:“唯其不说,才是刘孝田啊!”

万家驹大有感触,深叹一声道:“惭愧惭愧!老师终究还是老师,学生‘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啊!”

杨五铭点点头道:“老刘一生贵在谨持。”他指指远处的香樟树又说,“你知道他为何要住水泵房?因为这里是清末‘汉上书院’旧址,他幼时发蒙就在这个书院,可惜如今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只剩下一棵老香樟了。”

万家驹道:“难怪,只要有人提起汉上书院他就一言不发。”

杨五铭慨叹一声道:“老东西,几十年素心如一!”

万家驹闻言动容,抬头朝香樟树看过去。

微风中,正有丝丝清香飘过来。

 

高山流水

顾玉娟曾经是占城二中的校医,在西医妇科上很有名气。

但顾玉娟开始并不是校医,她一直教高中班的数学课。

那时,占城刚解放,新政府派年轻的老革命马志魁来二中当校长。

马校长上任不久,老婆孩子就从乡下来团聚。

七月尾热死鬼,校长女人风尘仆仆一百多里路,头一天赶到学校,第二天不满二岁的儿子就得了紧病,眼睛翻白,脸色紫黑。急送县医院抢救,大夫一看摇摇头说晚了,不行了。

校长女人哭死哭活抱着孩子哭回来,刚进学校大门碰上顾玉娟外出,见状接过孩子,问了情况,上下翻翻看看,说一声有紫泡了!快跟我来!回屋把孩子平放在桌子上,洗了手,小指蘸了香油,扳过小屁屁插进肛门一转,抽出一看全是乌血,顺势一巴掌,孩子就哇地一声哭起来。

顾玉娟对校长女人说:“这种病土话叫坐脐风,不分男女老少,耽误了就要命!现在没事了,赶紧喂奶吧!”我的老天爷!眨眨眼就把孩子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谁都想不到文文簿驳墓死鲜褂姓庖皇帧�

马志魁出差在外,过一天回来了,抱着孩子领着女人来谢顾玉娟。

校长女人一进门就卟嗵跪地叩响头,顾玉娟吓一大跳,说道:“哎呀!大姐!要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校长女人姓方,跪着说:“求顾先生不嫌弃,给我儿子当干妈!”顾玉娟一听更加吃惊了,大叫道:“这怎么行?方大姐快起来!新社会可不兴这一套!”校长女人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顾玉娟急得满脸通红道:“马校长!快叫大姐起来!你可是领导,不能讲封建迷信!”

马志魁举举手中的儿子说:“你说的不对!不是讲封建迷信,是知恩图报!我也不是啥球领导,老马家几辈子都是乡巴佬!去年春上我还在乡下带着县大队打土匪哩!你要是不答应,我也跪下!”

顾玉娟咋能叫校长下跪?只好勉强点了头。

按习俗,顾玉娟星期天上街为干儿子买了银项圈,长命锁,银镯子,还有衣帽、披风、鞋袜等等一大包。方大姐见了高兴得抹眼泪,马志魁却对着黑缎子瓜皮帽直咂嘴,指着帽顶玛瑙珠子说:“这家伙刺眼,过去都是地主老财们才有。”方大姐却顶他说:“我看这东西好!红亮红亮的喜庆!我是乡下人,我啥子都清楚,地主老财家里的东西全是好东西!咱们翻了身,也要拣好的来!”

忽然一天学校成立了医务室,要让顾玉娟当校医。

顾玉娟为此大惊失色,坚决不干。

马校长急了,说:“你看你,这可是大局!我在组织上查了档案,你是上海同济医学院的高材生,学的是妇科,教数学不对路子。眼下全校师生一千多人,女娃娃就占了大半,天天有人请假进城看病,有校医不是省了大事?”

看顾玉娟还要争辩,马校长压低声音说道:“亲家亲家!我当局长打了包票,说你肯定能干好!局长为此还请示了县长!就算给我个面子,你先委屈一下行不行?真要是不愿干,咱们以后再琢磨。我马志魁虽说是个武人,但明白文化人的贵重!咱们学校这些娃娃全都是新社会急需的人才!你可是老师,肯定比我这个乡巴佬更心疼他们!”

顾玉娟无话可说,她当然心疼学生啊,所以从此也就成了顾校医。

马志魁经常自称乡巴佬,其实他一点也不乡巴佬。工作中,大公无私呕心沥血,全校师生都深为敬佩。老夫子们对他的评价是:文化不高识大体,性格粗犷为他人。那一年城外的汉江暴大洪,河堤有险,全城少壮日夜上堤抗洪,学校师生组织抢险队,马志魁要亲自带队上堤,教导主任潘达仁说:“不行!这是我的事,你当校长的不能履险!再说我也比你年轻!”马志魁说:“你错了!我是校长不假,但你是读书种子!洪水要抗,课也要上!什么危险不危险,还比得过真枪实弹上战场?你是在小看人,忘了我马志魁是县大队出身!”

有了这种校长,校风还能差吗?因此三年不到,占城二中名贯远近。

顾玉娟当然不会落后,科班出身,知识全面医术精湛,不仅让全校师生大大受益,还惠济了社会,很多校外的病人都托了人情来求诊。

这天经马校长介绍,来了个多年不孕的女病人,顾玉娟一番问诊过后即让人走了。马志魁跑来问:“也不吃点药?”顾答道:“暂时不需要”。马又问:“能不能治好?”顾说:“应该没问题。”

不多久女病人又来了,这次是由马校长领着。

顾玉娟问马:“你怎么也来了?”马说:“我现在不忙。”顾说:“我的意思是女人的事情你少掺和。”马志魁立刻闹个大红脸,说道:“好好好,我走我走,不来了不来了。”但是说归说,没多久,马校长又领着桥死戳耍褂懈鲋心昴腥烁拧B斫樯苣腥耸窍毓ど塘奶懒⑼飨桥∪耸翘赖姆蛉耍蛭丫吃校蚱蘖┗短煜驳匾黄肜葱还擞窬辍�

客人走后,顾玉娟问马志魁:“你们很熟?”马说:“不光是熟,是熟透了!以前在县大队,我当队长他当政委,一起打了三年游击。他比我年轻,一肚子墨水,打仗却从不怕死!平时还教大伙学文化,解放县城那一仗救过我的命!”顾玉娟道:“听人说他们家是河南宛县的大地主,他爹号称汤半城。”马说:“这我知道,不过老汤可是个老革命,上大学就入了党,还坐过反动派的三年牢。别的都不讲,只说他背叛家庭提着脑袋干革命我就从骨子里佩服!比我这个穷光蛋为了活命闹革命的人强得多!”

马志魁为人耿直无私,他对汤主席的佩服是真佩服,所以到了“引蛇出洞”那一年,他不写教学工作如何如何,却为八竿子也扯不上的老战友抱不平,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信,说县委领导用人不当,不器重老革命汤立同。据说为此还跟找他谈话的县委组织部长顶了牛。

结果可想而知,热锅里蹦颗冷豆子,马志魁立刻臭名远扬,成了全县的反面典型轮番挨批斗,运动一结束,就被开除公职戴上帽子遣回老家劳动改造。

马志魁一出事,家境突变,世情峭薄,方大姐性子硬,一口气咽不下就寻了短见。马在城里无亲无故,儿子刚上一年级,顾玉娟就主动照管了干儿子。

马下乡时去领儿子,顾说:“他要上学,就在城里跟我过。”马说:“那咋行,太拖累你了。”顾说:“你不是怕我影响他吧?”马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顾说:“我男人的情况你应该知道。”马说:“我当然知道,伪军官,解放前就带着队伍跑台湾了。”顾说:“那我们俩的情况你更清楚了。”马说:“肯定清楚呀。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俩是青梅竹马,你大学毕业成了家就跟着他在队伍上当军医,抗战胜利后他们又要打内战,你心里反感,就改行当了老师。后来他奉命去台湾,你坚决不去才回了老家。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这些都很正常。何况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不搞诛连!”顾说:“有你最后这句话就行了!到乡下照管好自己,身体要紧,天下的冤屈都不会长。”马哽了嗓子说:“可你这是何苦。”顾说:“老汤的事你错了吗?”马脖子一硬说:“没错!我绝对实事求是!”顾说:“这就对了,老汤的事你都不何苦,我何苦什么?干妈养干儿子天经地义!算了算了,不多说了,乡下路太远,平时不方便,寒暑假我们再去看你。”

算了算了,一算二十年,马志魁又当了一回乡巴佬。

其实,马志魁下乡第二年就摘了帽,组织上安排他回城,找他谈话,他说不必了,自己就在乡下当农民,后来组织上安排他为区政府的一般干部。当时,谈完话去看儿子,马对顾玉娟说:“我已经表态不回城了。”顾说:“我理解,你在老家人的眼里一直都是马大队长!”马志魁听了叫一声道:“老顾!你真行!你知道我的心!在这上头你比老汤还老汤!”

春风夏雨,梨花如雪,毕竟节令到了。

国家拨乱反正,全面落实政策。马志魁平反复职后升任县教育局长,顾玉娟专业归队成了占城县人民医院西医妇科的主任医师。

恢复高考的头一年,马志魁的儿子马建国以地区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录取。父子俩心知肚明,这个结果全靠顾玉娟。不久,有好心人撮合马跟顾成家,马当然求之不得,顾却一直不点头。

顾玉娟说:“老马,你莫怪,我当干妈就很好。”马志魁说:“明白明白,你的心思还在悬着。”

到了老马离休这一年,早已退休的顾玉娟说:“老马,儿子成家了,你也休息了,要是没意见,我这个干妈就转正吧。”马志魁喜出望外叫道:“我还有意见?我望眼欲穿啊!只是不明白为何喜从天降!”顾说:“因为我的心思落地了。”说完递给马一封信,是顾在国外的男人写的。马看完更不明白了,说:“他没有成家啊!还在盼着你啊!我支持破镜重圆!不同意转正!”顾说:“你糊涂,偏钢斧头一面光!他是没有成家,可我不是也没有成家?人生如梦来日不多,只要都还有一点盼的心意就够了!现在的实情是,他有事业回不来,我恋老根不愿去,如果再不转正,我连干儿子都对不住了!”

顾玉娟还有话没有往外说,那就是在这之前,她已经通过亲友等有关渠道跟海外的丈夫解除了婚约。

很快,顾马举行了婚礼,然后结伴到上海看望了已经参加工作的儿子。

还是很快,占城二中的图书室旁边多了个办公室,名字叫“青少年健康咨询服务站”,是县卫生局成立的,免费服务,主要对象是全县教育战线的师生员工。站长顾玉娟是有名的西医内科专家,退休多年致力于青少年身心健康研究,成果累累,其专著《青少年心理与医学》名传海内外。

走进服务站的顾玉娟办公室,一眼便看见墙上挂着的楷书中堂,字迹刚劲,装俵古朴,上写道:高山流水,志坚情深。

落款者是刚刚离休的副省长,原任占城县委书记的汤立同。

 

柏树桃树

唐林侠调到占城师范当校长,很突然,同行中几乎没人知道原因。

即便是当事人唐林侠,也是在事后很久才知道的。

唐林侠九月上任,正值大跃进热火朝天,教导主任老汪说:“唐校长,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说咱们放什么,我保证一鸣惊天!”唐林侠说:“汪主任,咱们是学校,老师好好教书,学生成绩优秀就是大卫星,对吗?”老汪一听就闭了嘴笑,背后竖起大拇指对人说:“这个老唐,行!”

    不久,开始大炼钢铁,学校在大操场上砌了十几座小高炉,从外头拉来不少焦炭矿石,但一时没有劈柴。司务长老马性子急,就带人把学校围墙旁边的一棵老柏树砍了。当时唐林侠正在县里开会,回来看见砍的树气得发抖,当场叫老马停职反省。汪主任在旁边连忙说:“别冲动别冲动,县委决定今天全县的炉子必须点火!老马要砍树,你当时不在,我请示局办,电话打过去碰巧遇上县委章书记在局里检查工作,他从局长手里夺过电话说,砍!我命令你们砍!马上就砍!今天谁不点火就撤谁的职!”

唐林侠说:“我管不了那多,就是扒房子也不能砍树!那也是条命!老马立刻补栽!要包栽包活,否则处分你!点不了火撤我的职,你们怕什么!全是头脑发胀只图一时痛快,一百多年的古树你几斧头就要了它的命!”

接下来,老马去准备种树,老唐老汪带人熬通夜,炼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送到县里去检验,什么钢铁,鬼呀,就是几坨子鎕渣!为此师范受到通报。

几天后,全县教育系统校长工作现场会在占城师范召开,唐林侠重点发言作检讨,县委书记章亚龙亲自参加会议并作了总结报告。

会后,章书记找唐林侠谈话,开门见山说:“老唐,你知道调你来当校长的原因吗?”唐林侠说:“知道,是组织决定。”章书记说:“组织决定是程序,把你一个乡镇中学的负责人调到城里的省管师范当校长,没有那么简单!”唐林侠听了发懵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章说:“你大伯叫唐云清对不对?是个老革命对不对?”唐听了很吃惊答道:“对啊,不过他十几岁就到上海读书去了,离家早去世也早,如今是影信全无,连一个家门的人都不记得他了。”章说:“家门的人记不得,党记得!人民记得!年初我在省里开会,刘省长专门找我提了你大伯的事,省长说你大伯当年在上海闹革命,建党初期担任过共青团中央书记,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可惜牺牲得太早。省长要求地方政府关心烈士后代,要向他汇报落实情况。我回来一了解,你大伯没有成过家,只有你是他唯一的亲侄儿。你解放前上过教会大学,因为你爹当过族长,解放后你就一直在乡下教书。又是烈士后代又有文凭必须重用啊,所以就把你调进了城。”

唐林侠听了恍然大悟,连忙说道:“感谢县委领导!感谢章书记!”

章书记也不谦让,大声说:“唐林侠同志,光感谢不行!要感恩!感恩组织感恩党!我听说,就因为砍了一棵树,你又发火又批人,是真的吗?大炼钢铁是党中央的号召,还没有你的那棵树重要?今天我不批评你,但要给你提个醒,重大历史时刻必须一心跟党走!全国大跃进,占城师范当然不能落后!你这个烈士的后代就更不能落后!”

章书记说完点个头就走,连手也没有跟唐林侠握。

但是,还没等唐林侠带头炼出钢铁,仿佛一夜之间,大炼钢铁又停止了。

不知不觉中,老马补栽的树活了,小柏树绿油油的。此外,老马还在小柏树周围的空地上多栽了几棵桃树。

唐林侠说:“不光补栽还多栽,应该表扬!栽桃树这个主意很不错!”

老马说:“主意是不错,但不是我出的。”唐问:“谁出的?是汪主任?”老汪在旁边道:“不是不是,是老张头。”唐问:“谁是老张头?”老汪道:“就是那个在校门口修理钢笔电筒的货郎师傅。”唐叹一声说:“噢,是那个瘸腿老汉,我接触过,对人很小意!”老汪道:“老头子为人特好,给学生们修东西从来不收钱。”唐心里一热问:“多大年纪了?老家在哪里?”老马道:“五十上下,据他自己说是江浙人,但口音又不象,具体哪里不清楚。”唐说:“噢,那是外乡人,身子有残疾不收钱咋生活?”老马道:“据他自己说以前当过兵,腿是打仗打断的,现在每个月在老家民政上领救济。”老汪这时插话道:“光靠救济不够,他平时主要是给人修钟表修门锁,但收入肯定不多,没钱租房就住在城墙脚的防空洞里。”唐说:“防空洞咋能住人?老马,他来多长时间了?”老马说:“有一年多了,但到底为啥来的没有问过。”老汪这时插话道:“老马,你不是早就想找个门房吗,这个人咋样?”老马道:“人品没得说,就是门房要兼传达他的腿脚不方便。”唐这时说道:“咱们学校以人品为重,传达上的事情也不多,老头子喜欢学生很难得,这样吧,汪主任抽空给局里汇报一声,就请老张头当门房,先干零时工,住值班室的小套间,至少不钻防空洞了!”

也是无巧不成书,当天夜里突然狂风暴雨。占城师范是老学校,抗战中校舍被鬼子飞机炸毁一大半,要整修又缺钱,不少教室的墙都是干打垒的,大雨一淋多处垮塌,其中音乐教室最严重,塌了山墙,砸坏了大钢琴。

屋子倒塌没伤人是万幸,可钢琴被砸坏了。汪主任对唐林侠说:“我问了省厅中教处,只有上海能修。贾处长还在电话里强调说,你们的钢琴是省厅登记在册的固定资产,是意大利的世界名牌法奇奥里!全省教育系统也只有二台!你们必须重视修复工作,一定要让它完好如初!”

唐林侠说:“那就送上海修吧。”汪主任说:“有困难啊,钢琴不仅体积大还特别娇嫩,需要专车运,即便如此,几千里颠簸到不了上海恐怕就要散架。走水路也不保险,费时费钱不说,打仗多年航道失修万一出意外沉河里咋办!”

唐汪二人正在作难,忽然看见老马跑了过来,老远就大声叫道:“好了好了,钢琴有人修了!不用发愁了!”

老马口中说的有人就是指货郎老张头。

汪主任一听大惊,叫道:“老张头?他能修?钢琴可不是钢笔!你老马不是急晕头了吧?”唐林侠也很怀疑,问道:“老张头会修钢琴?你听谁说的?”

老马说:“是他自己说的啊!他今天听学生们说钢琴砸坏了,就来找我带他去看,看完他就说能修,还说是个慢工活,太急了不行。我笑他说大话,他大发脾气说,当兵的只会刺刀见红!扭头就回家把这个拿来了。”老马说着递给唐林侠一个紫红色的金丝绒小本子。

唐林侠接过还没细看,老汪就叫道:“好家伙!上海国立音乐院的文凭!”

唐林侠仔细看了,说道:“老马,就请他修!哦,他叫张振国,叫他明天就开始!你告诉他,修琴的事全听他安排,要人要钱尽管说,学校只要质量!”说完加一句,“我马上给局里打招呼,从明天起张师傅就算正式上班!”

老马兴冲冲走了,唐林侠对汪主任说:“真想不到,他竟然是个大学生!报纸上介绍过上海国立音乐院,成立于1927年,全国第一家,首任院长是蔡元培先生,解放后改名叫上海音乐学院,院长是贺绿汀!”

汪说:“难怪他喜欢学生,打过仗的读书人啊!但是咋会住防空洞呢?”

唐说:“所以,你明天就到民政局走一趟,尽量多了解一些情况,只有知人才能善任。咱们毕竟是学校,而且还是师范学校!”

三个月后,占城师范的法奇奥里牌立式大钢琴整修完毕,浴火重生,金碧辉煌。情况汇报到省厅,贾处长很吃惊,专门请了省音乐学院两个专家来验收。最终的结论是整修成功,形制完美,音准如新琴。

不久贾处长打电话,叫学校安排张师傅到汉口去修另外一台法奇奥里。唐林侠决定让汪主任和老马老张一起去。原来,唐林侠想招老张头当教师。经请示县局同意,写了报告,为表示慎重由汪主任亲自呈送贾处长。

但是可惜,这件事情没能办圆满。

汪主任从省里回来说,贾处长对报告很重视,专门在厅办公会上作了汇报。但经厅里研究后批复:此人不宜招收,一是外省户口,二是有入缅抗战经历。

唐林侠听了很懊丧,说:“有大学生不用,我这个师范校长就是失职!老汪你有没有办法?”

汪主任想想说:“我看就收他当校工!省厅的批复是不宜不是不能!再说那二条也不是原则问题,否则,他老家民政上就不会发给他伤兵救济!是人才就该发挥作用,何况老张也的确有本事!省里来的老李教授说自己学了一辈子音乐,还没见过能把散架的破琴整旧如新的人!没有调音器,只凭耳朵听就能把一团乱麻的琴弦调得音准达标,简直是不可思议!这种人在音乐家中也是凤毛麟角!老李教授还说,回去向领导汇报,要安排时间请老张头去省音乐学院讲课!人家省里大学都能请,我们收他当校工有何不可?不能正式任教给学生讲课,寒暑假培训基层学校教师总可以!那也是我们师范学校的份内事!”

唐林侠听了大为兴奋,说道:“好!姜还是老的辣!就按你说的办!是人才就不能荒废!”停停又说,“你通知老马一声,如果有条件,就在汉口给老张头安个假腿!需要多少钱由学校给他们汇!”

但出人意料,老张头不装假腿也不当校工,修好琴直接坐船回家了。

这天,章书记突然来到师范,见面不等唐林侠开口就兴奋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人民忘不了的!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看唐林侠迷蒙成了丈二金刚,章书记开怀大笑,笑完就讲了个故事。

……几十年前一个深夜,狂风暴雨,天崩地裂,二个年轻人跪在一棵老柏树下顶风冒雨连连叩拜。他们是师生,学生刚从亲戚处得到县长要抓赤党老师的消息连夜进城报信。老师决定出走,临行前,决定与学生结为兄弟……许多年过去,当年雨中结拜之人,老师为信仰献出了生命,学生随大军杀出缅北丛林痛歼日寇九死一生回到了祖国……前不久那位学生给刘省长写信,捐出自己做工挣的二万块钱,请求给恩师塑铜像。省长说,人品无比啊,他连姓名都不留……

章书记最后说:“为此,刘省长作了批示,省厅发了专函,由我们县民政局落实塑像工作。刘省长说,铜像就照写信人的意见,安放在学校原来的柏树下,届时他要亲自前来参加安放仪式。唉!是我混蛋!头脑一热砍了柏树!我已给省长作了检查,还要给县委作检讨,尽管大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啊!老唐,我现在就向你道歉!请你狠狠批评,要不留情面!”

唐林侠心里一热,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章书记,我没有批评但是有个建议,能否围绕铜像建个小陵园,让烈士魂归故里永远在家!”

章书记激动了,叫道:“好好好!老唐!你又给我上了一课!陵园里要多种树!松柏杨柳桃李全都种上!要松柏长青,杨柳春风,桃李天下!”

唐林侠没再说话,他突然想到老张头了,心里好一阵熨贴。

(本文先后刊发《陕西文学》《鄂西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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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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