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襄军网 小说 江边三手

江边三手

杀     手

 

快餐店过早,刚开吃,手机响了。

马志安放下口边的肉包子,接了电话。

“杀手杀手!师傅!”是赵小波打来的,有点紧张,“杀手又出来了!”

马志安微微一惊低声道:“又死狗了?好!出来才好!小波,你在哪里?”

赵小波说:“师傅,我在老堤头!你绝对想不到,这回死的狗就是前几天去过所里的小贵宾犬!脖子上还带着那条项链!”

“项链?”马志安眼前一亮,问道,“孔雀蓝的?”赵小波说:“对,就是很值钱的孔雀蓝珠子。师傅咋办?是不是叫所里来车拉回去?”

马志安快步出门说:“好,现场拍照片,拉回去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所!”又说:“小波,什么杀手杀手,少乍呼!干咱们这一行的首先要冷静!”

但马志安并没有立即回所里,而是去了滨江公园。

滨江公园背靠市区,沿江迤逦数公里,天天人众川流社情驳杂。市公安局就针对性地成立了沿江派出所,任命马志安为所长。

马志安昨天接到一个电话,内容就与死狗有关,今天是应约前来的。

此时天还早,公园里游人不多,马志安坐在棋乐亭里的美人靠上,孔雀蓝项链立刻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十几天的紧张辛苦呼啦一下子全都挤到了眼前。

那天晚上,局长打电话说:“马志安!芝麻大的事情都查不出来,还想进特警队?当好一所之长,那就是你的特警岗位!”当时马志安差点跟局长顶了牛。不就是死了几条流浪狗嘛,跟我想当特警有啥关系?其实你心里最有数,去年全省公安大比武我打靶枪枪十环,连厅长都夸我是少见的神枪手!局里要组建特警队我申请加入有错吗?

尽管很委屈马志安也没有争辩,他知道局长最瞧不起耍嘴皮子的家伙。

但是要说心里话,事情的确不算大。

半个月前老堤头上三天死了三条狗,一天一条。经检查全是流浪狗,而且全是食物中毒死亡。杀狗又不要狗,显然跟买卖没关系,基本判定是有人在瞎胡闹。但到底是谁如此无聊,马志安认定是疯子,正常人谁跟狗结仇?何况还是脏兮兮的流浪狗!但局长不同意他的看法,局长说:“正因为全是流浪狗,而且是一天死一条,才恰恰说明不是疯子干的。此人会心理战,应该称杀手!”最后局长强调说:“马志安,千万不能马虎!他敢杀狗就敢乱杀!老堤头紧挨滨江公园,事情不大但影响恶劣,必须尽快查清楚,首先要确保不再死狗!”

此后,马志安针对老堤头安派了流动岗,自己天天午夜上堤巡视二次,果然没有再死狗了。但初发事因却仍无头绪,也难怪局长借自己想当特警敲警钟。

第二天经反复权衡,马志安从早晨开始便牢牢地守在了滨江公园。

可惜整整一天没有情况,马志安心中稍稍有点失落。

晚上,广场舞刚进入高潮,旁边的棋乐亭里突然有了纠纷。一个女人说一个老汉把自己的宠物狗踢伤了,要去宠物医院医治还要求赔偿,边说边搂着小狗叫乖乖叫心肝儿。老人则对女人的言行极为不屑,对其要求更是断然拒绝。马志安询问得知,女人因给闺密跳舞助兴,小狗溜上棋乐亭美人靠拉了屎尿。老人来坐弄脏了衣裤,气愤中一脚把小狗踢出了亭子。老人认为该踢,女人坚持要诊治,两人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其间女人又连连出言不逊,更加激怒了老人。

马志安看一时难以解劝,就用车把两人带回了派出所。

在所里经查看小狗没有受伤,发抖哼哼只是受了惊吓。但女人坚持要去宠物医院诊断。干警们好说歹说女人才松口,但又非要老人给她赔礼道歉。这时候自从进屋就一直不开口的老人突然跳起来吼道:“什么?道歉?老子道你个鬼!那就是条狗!你叫乖乖叫心肝儿,你人狗不分!它在人坐的椅子上拉屎尿,不打它还护短,你天良何在?宠物宠物!宠上天也是个畜牲!实话告诉你!今天碰上我算你便宜,要是碰上我老团长立马要它狗命!当年老子们提着脑袋上战场眼都不眨,今天踢踢狗反叫老子道歉!你发疯!你做梦!你休想!你休休休——”老人太激动了,一口气接不上就往下倒,马志安一把扶住,众人围上来又掐人中又拍脊背,扶着老人坐在沙发上喝水。

忙乱过后,老人渐渐恢复正常。马志安对那女人说:“同志,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不过我也劝劝你,养宠物是要有爱心,但爱心爱过头也有害处!现在老人由我们负责,明天小狗有情况,你也可以跟我们联系。”女人显然很不服气,咬咬牙猛跺一脚,抱着小狗悻悻而去。

老人住在城北朝阳小区,紧邻市科工园,买房的大多是外来人员。马志安开车送老人回家说:“大伯山东口音,是来走亲戚的?”老人说:“我家在济南,儿子在你们这里当医生,是教授。我不看他,我是来看老首长的。”马说:“就是你刚才说的老团长?”老人说:“对。”马说:“大伯重感情,你也高寿还千里迢迢来看老团长。”老人说:“老团长病了,神智错乱,迷糊中叫我的名字。我只要还能爬就要来看他!”马心里一阵滚烫说:“大伯叫人佩服!”老人说:“真要是讲佩服我老团长才够格!全军顶尖神枪手,朝鲜战场二年半他打狙击,一杆枪把二百多个洋鬼子送回了老家,人称铁头杀手!两军对阵大鼻子兵们只要听说有他在场,吓得连屎尿都不敢在碉堡外头拉!”马一愣说:“大伯是抗美援朝的兵?”老人一听哈哈大笑道:“问的好!不愧是所长!老团长才是入朝的兵!他当年是排长,今年九十三。我六八年入伍,今年七十五,在他面前绝对小兵蛋子!可是后来自卫反击战一开打,他团长我排长,突击尖刀,生死与共!”

马志安一拍方向盘说:“大伯,听你说话真痛快!能不能请你给我们干警讲讲打仗!”老人说:“没问题!提起打仗三天三夜说不完。”马说:“太谢谢大伯啦!

车到小区大门前,马志安扶老人下车说:“大伯贵姓?平时用手机吗?”老人道:“用啊,我叫杨大海,来,你拨我号码。”马志安记下了号码说:“大伯有事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保证招之即来战之能胜!”老人听了吼一声:“好啊!”随即哈哈大笑……

正在回忆,电话响了。

马志安开机就叫:“是大伯吗,我是——”话却被打断了,是赵小波,声音很小,说:“师傅,什么大伯?我是小波呀!那女人来了,就是项链狗的主人。进屋一看见死狗就又哭又闹,我这是在屋外给你打电话,你看咋办?”马志安这才发觉忘了看电话号码,听说女人吵闹,火冒三丈说:“你咋不管?在所里吵闹太不象话!快去劝止!”赵小波说:“师傅,我管了,可局长来了,那女人就是跟他来的。局长正吼着叫我找你!师傅你在哪里?要不要去车接?”

听说局长也到了所里,马志安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松,暗叫道,到底是局长!对着电话说:“小波,告诉局长,说我正在郊区出现场,估计上午回不了所!”不等答话关了手机自语道:“赵小波,你个榆木疙瘩!他要真发火还叫你打电话找我?”看看手机又说,“九点半还不来,难道有意外?”摇摇头拨了个号码。

但是不正常,连要三次都不通。

昨天的电话就是杨大海老人打的,所以马志安才把赵小波叫成了大伯。

杨大海在电话中告诉马志安,踢狗的事情又有新情况,需要见面细谈。两人随即约定今天上午八点半在棋乐亭见面。

但现在老人已经爽约,看样子也不会来了,马志安为此一头雾水。

突然电话铃声大响,马志安急忙接听。又不对,这次是局长!

局长说:“马志安!跟我躲猫猫啊!你在哪里?”马志安说:“报告领导,我在滨江公园棋乐亭等个人。”局长说:“为了啥?”马说:“为查死狗原因。”局长说:“烦人!又是死狗!你知道我早晨为啥去所里吗?”马说:“知道是去找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找我。”局长说:“那你还是不知道!打住,不啰嗦了,你办完事直接过来,我在办公室老等,听清楚没有?老等!”

局长语气躁躁的,话里有话,马志安一时懵住了。

没留神,有人走了过来说:“请问,是马志安所长吗?”马志安一看是个中年男人便起身道:“是我。你是?”来人说:“马所长好,我叫杨坤,我老爸杨大海说跟你是朋友。”马说:“对呀,我正在等他,大伯呢?”杨说:“我爸犯了病来不成了,对不起啊。”马大惊道:“什么!大伯犯病了?前几天还很正常啊?”杨说:“说来话长,所长有时间听吗?”马答道:“有有有,来,咱们坐下说。”

接下来,杨坤一席话让马志安大出意外。

原来,毒死三条流浪狗的就是杨大海!原因也不复杂,当年收复老山,总攻发起前杨大海就在前沿,他亲眼目睹我军潜伏的二个班被一条流浪狗发现遭到炮击而损失极大,从此流浪狗也就成了杨大海心中的仇敌。昨天杨大海约马志安见面就是要说明小贵宾犬又在公园里乱拉屎尿,已经被自己毒死了。

杨坤说:“我爸的病是精神分裂症,十多年了,现在越来越重,但他属于发病不发狂的类型,平时言行和正常人一样。他肯定给你讲过老团长了!那就是典型的病症!他在记忆中把一位师长的事迹跟自己的经历搅在一起了。昨晚他说特别痛快非要喝酒,我才发觉他又犯了病。过后对他催眠治疗,现在还没醒。”

事情太过离奇,马志安一时无话。杨坤接着说道:“象我爸这类病人,他的时空概念虽然会经常错乱,但记忆中的事情却不会弄错。昨天我爸一经催眠就说出了近期许多事情,所以我今天必须要来见所长。”

杨坤最后说:“马所长,很对不起,我爸给你们的工作添了麻烦,我代表我爸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局长静静听完了马志安的汇报。

沉默有顷,局长说道:“毒狗有错但情况特殊,你打算怎么办?”马志安答道:“以此为例,联合社区——”局长说:“打住!现在只说宠物赔偿。”马志安大吃一惊道:“什么!赔偿贵宾犬?这,这不可能!”

局长说:“什么什么?不可能赔偿?来头不小啊,面子特大啊,光看看那条天价项链就该明白了,你想知道狗主人的背景吗?”

马志安大梦初醒般地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早上亲自找我了!”又说,“就是找到我也不考虑,背景如何更与此事无关。你多次说过,民警就是民情!”

局长轻轻哼一声道:“马志安,不扯远了,小事何必教条。”

马志安不再搭言,从沙发上站起来,弯弯腰点个头便往外走去。

局长一惊,大声喝道:“马志安!太过分了,我还有话没有说!”

马志安站住说道:“那就请你指示!”

局长道:“指示?啥指示?球指示!看来,你真是不想当特警了?”

马志安一愣,剪起双眉说道:“不明白,你说过沿江所就是我的特警岗位!”

局长一时无言,起身踱步。几个来回后突然停在马志安面前,目光灼灼。

局长语气重重地说道:“好小子!不愧是人民公安大学的硕士!杀手杀手,谁是杀手?要叫我说——你就是!”

没多久,马志安升任市公安局特警大队大队长。

沿江派出所所长由赵小波接替。

 

妙      手

要是以貌取人,姚星云最不起眼。

然而,在环卫大队一百多人中,姚星云却是个公认的话把子。

究其原因,堪称全方位。

比如说,论长相,姚星云皮黑个子矮,眼睛近视言行木纳,外号黑土豆,由此可见其相貌平平的程度。但如果要论人才,姚星云的敦实又有了夫子相,酷爱读书,还喜爱文艺,二胡拉得超漂亮,曾在全省环卫系统文艺汇演大赛中技压群雄夺得二胡独奏冠军。

对此,厅长也甚感惊奇,在庆功宴上拉住姚星云的手一看再看,大赞道:“小指尖长过无名指肚,这是莲花玉指,少见的妙手,难怪无人可比!”原来厅长也是位行家,遇上知音了。

可惜姚星云失子丧妻鳏居多年,至今仍然是光棍一条。对此,老队长汤文化最是心疼。

老队长早已退休,从小读书少但名字叫文化,言行就很文化,而且能慧眼识英才就更文化。他认定姚星云是个人物,为了大队的环卫机械智能化,刻苦钻研,又搞技改又写书,成果不断。一个县市的环卫工在全省环卫系统都赫赫有名,这才叫有脸才叫漂亮!

所以说,老队长卸任姚星云接手大队长,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老队长退休后常叨叨,遗憾在任上没帮姚星云解决个人问题。老伴说:“你是老糊涂,星云这娃子自有主见!”老队长说:“你才是老糊涂!他聪明、能干、大公无私都是主见,可光棍一个不找女人不成家算个球主见!”

老队长儿子汤志彪是市环卫局局长,星期天夫妻俩回家团聚。午饭老队长趁酒兴说儿子:“你先答应,半个月内给星云找个对象!”儿子叫道:“老爸为难我!”老队长脸一板说:“狗屁!老子是怕你忘恩!”儿子叫道:“你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我给他介绍的人还少吗?书呆子傻气不改,谈恋爱还跟人家满口读书理想的打哇哇,这年头哪个女人还迷那一套!”

老队长气哼哼接一句道:“不迷的女人就不要!你只管帮他再找!”

儿媳兰兰接话说:“爸,莫怪我多嘴,姚大哥有点难伺候!我给他介绍个远亲表妹,说破嘴才答应见面,倒象谁在强迫他。这还不说,我表妹叫王招弟,农村姑娘少见识,见面没说三句话,他突然问人家王昭君叫啥名字有啥故事刘胡兰是哪个省哪个县的人,问得我表妹满头大汗直想哭。”

老队长老伴在旁边卟哧笑了说:“兰兰你傻呀,这是星云的心跑了!刘胡兰是女英雄我知道,那个王昭君是谁家的姑娘?”

老队长说老伴:“你莫打岔,叫兰兰说,后来呢?”兰兰说:“后来表妹说我不嫌他二婚不嫌他年龄大,他倒嫌我读书少了,咱不高攀了!”兰兰抱怨道,“最终瞎忙一场,表妹家在神农架,志彪跟我只差跑断腿。”

老队长对儿媳不好发气,停停才说:“兰兰,跑断腿也应该!将心比心咱虎子都上高中了,星云也四十大几了,他不成家我吃睡都不安!”

老队长心情很沉痛,全家人也很沉痛,一下子都想起了往事。

那年夏天,三个小学生中午偷偷下大河游泳,在河泓中遇险。当时姚星云正沿着河堤找儿子,见状飞跑着跳下河救人。可因水性太差,拼死命只救起了个汤小虎,另外二个却没能救出,其中就有姚自己的儿子。半年后,姚的妻子得抑郁症跳河丧生,眨眼间一个家也就散了。

许久,汤志彪才喏喏地说道:“老爸,不是不帮,是难得帮,他可不是从前的他了,有点变了!”老队长问:“变了?咋变了?”汤志彪说:“变怪了!环卫大队本是副科级,最近市委要提拔他任房产局长,组织部长找他谈话,他开口就说,老堤头的绿化建设正在刀口上,关键时刻他不能离开。你看看,老堤头好象成了他姓姚的私产了!堤下那一大片空地早晚都要被开发的!你保得住?人往高处走他偏往低处行,升官都不干!你说怪不怪?”

话不投机减酒兴,老队长心里也有了事,早早退了桌。

晚饭后,老队长就骑上电动车去了环卫大队。

环卫大队机关在市郊老堤头,门卫老李头一见面就说:“老队长,我正想找你哩!”老队长道:“李师傅有事啊?”老李头说:“我是说姚大队,他近来可有点变了!”老队长大惊道:“你也说他变了?咋回事?”老李头说:“有半个多月了,他每天晚上去河边拉二胡,一拉小半夜,河上夜风三尺冰,时间长了要生大病啊!”老队长问:“现在人呢?”老李头说:“早就去了,劝他多次不见效,老队长可得好好说一说!”老队长道:“好,李师傅放心,我这就去找他!”

此时夜色空明,老队长登堤临风,精神大振,一段往事飞上心头。

那一年,环卫大队筹建办公楼,建城内还是建郊区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老队长正在左右为难,恰巧碰上刚刚招聘为环卫工不久的姚星云提出了“一镇一挑”的想法,这才使他断然决定,把环卫大队办公楼建在了市郊老堤头。

想想过去再看看眼前,老队长心中充满了对姚星云的敬佩之情。

如今,姚星云“一镇一挑”的构想已初见成效,长堤南端因为有环卫大队雄狮般地镇守,老堤头下的大片荒地滩涂就杜绝了不法者的蚕食与污染,一座湿地公园浑浑沌沌渐成规模。而长堤北端连片千亩的苗圃基地也已蔚成气候,郁郁苍苍的林木花草浩浩荡荡成就了一座大氧仓。

这一切,最初竟然出自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之口,老队长当时即震惊不已且自愧不如,从此便对姚星云刮目相待。

老队长正自感慨,耳边隐隐传来了二胡的声音。

老队长摸黑走下老堤头,沿着河滩向一段微微隆起的土岸走去。脚下灌木野草丛生,老队长走得小心翼翼。

突然老队长停住了,也惊呆了。

透过一蓬茅草,映着河水波光,老队长看见土岸上竟然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

老队长立刻心血潮涌。好小子!有对象了!老头子白操心了!老队长一时进退不定,细听静夜中只有琴声,心一硬便在地面上坐了下来。

四野寂寥,琴声幽幽。老队长听出来姚星云拉的是“江河水”,凄苦哀切让夜空也变得波波折折。一会儿停了,再起时换成“二泉映月”,依然是凄凄惨惨戚戚。老队长暗暗叫道,停下!伤什么心啊!你是在谈恋爱!要哄人家高兴!

仿佛有心灵感应,琴声真的停了,但接着就传来了嘤嘤的哭声。

老队长沮丧地自语道,看看!把人拉哭了!不懂事理!真是个黑土豆!老队长忍不住正要上前,琴声又响了,老队长愣一愣立刻大为高兴,因为姚星云这次拉的是电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对呀!我们就是住在一条大河边,就是波浪宽稻花香呀。好好好,要喜庆,就是要喜庆!老队长在心里叫道。

突然泼喇喇一声响,有鱼跳水。老队长起身往回走了,心里说:房产局长你不当,夜里顶着河风谈恋爱,到底咋回事?明天必须给我一句明白话!

根本没让老队长费神,第二天晚上姚星云就来家喝酒了。

邀姚星云来家喝酒是汤志彪打电话定的,问原因,儿子得意地说:“要喝酒肯定是有好事!老爸作好准备,过后还要喝几次的!详情回家再说。”

晚饭是家常酒菜,亲情如海。三巡一过,汤志彪举杯敬姚星云说:“来,星云哥,咱弟兄为了李春芝干一杯!”

姚星云不言语,跟汤碰碰杯子一饮而尽。

“你们说谁?”老队长问:“谁是李春芝?星云有心事?”姚星云忙说:“没有没有,我没心事,只是志彪说的那事八字没一撇——”汤志彪一听不高兴地插话说:“哎——老大哥!这可不能马虎!你们的私事你想咋办都行,暂时不想张扬也行,但我的话你心里有数!李春芝的工作是市长亲自决定的,你眼前的大事就是要对父母官的关心感谢感谢再感谢!”

老队长看儿子有点发飘,说:“志彪!话到你嘴里就玄乎!星云的个人问题扯什么市长!”汤志彪说:“老爸,你退休了还官僚!星云不说我来说!还是往年的那件事,仨孩子俩没救起,其中一个就是李春芝的。男人离婚远走高飞,李春芝中风成了半身偏瘫。前些天一个民政局的哥们问我姚星云是你朋友吧,大概要结婚,今天来局里了。我听了吓一大跳!悄悄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年星云一直在帮李春芝!听说他们要结婚,可李春芝没工作啊,所以我就专门给市长汇报,市长当即就表态让李春芝到社保局搞内勤。老爸说这事值不值得喝酒?”

老队长听糊了,说:“拉倒吧,我才不管那些七七八八,只要为了星云的婚事就该喝酒!来,咱俩抬一杯,祝贺星云大喜临门!”

姚星云举起酒杯说道:“不对,酒应该由我来敬,志彪的关心应该敬,老队长的大恩大德更应该敬!”说完一口喝干,斟上又说,“李春芝的事情我没说是有点出入。前不久她有了抑郁症状,我正按医生的建议在帮她。到民政局是了解她当年离婚的情况,想解开她多年的心结。所以志彪兄弟,市长的关心我领情,但当面感谢还是请你代哥说一句吧。”

老队长恍然大悟道:“噢,明白了!你到河边拉琴是在给她治病啊。”

姚星云说:“对,她有跳河轻生的倾向,一度还很强烈,我是借河边拉琴化解她的执念。医生也认为这方法不错,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老队长道:“好啊星云,你既然看上她了,那咱们就先治病后办喜事!”

姚星云说:“老队长,我喜欢她心地善良也同情她孤单,她的病能治好是我们有幸,治不好也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有能力照顾好她!”

“姚星云!”半天无话的汤志彪突然叫道,“你幼稚!你冲动!为了一个病女人市长都不在你眼里了!你叫我替你感谢!我看你是怕见老佛爷!好,咱走着瞧,看你还能把老堤头守几天!老爸,我这就去见市长代他感谢!走了走了!”

汤志彪说完起身扬长而去。

半年后,古城政坛突发大地震。因违规开发土地而收受开发商巨额贿赂的市长被上级纪委宣布双规,十多名涉案人员也依法移送检察机关,汤志彪则因错误符合开发老堤头绿地被诫勉谈话。不久汤调任文旅局长,原职由姚星云接任。

这天是周六双休日,老队长置酒,请姚星云来家小聚。

饮至半酣,老队长突然举杯跪地说道:“星云,谢谢你!”言毕一饮而尽。

姚星云大惊失色,也卟嗵跪在地上叫道:“老队长!这是为啥?你如果有气尽管打骂!我是志彪的哥,也是你的儿子!”

老队长说道:“不,不,星云,不提他!汤志彪是狗屁不通!”

重新坐好,老队长含泪言道:“星云,一步之差你救了他。你讲仁义,你是君子是妙手!唉,相处多年,我这一回才真正听懂了你的二胡!”

 

云      手

在滨江广场健身,林国友天天都打太极拳。

每天清晨,只要日光晴好,林国友就成了广场上的一大亮点。

曦光中,林国友身着灯笼裤褂,云锦雪白。拳脚起处纡缓摇曳,妙不可言。身后列队的练拳者紧跟招式生怕脱漏了环节,众多围观者则时不时暴出阵阵喝彩声来。此时此刻玉树临风的林国友早已是神彩奕奕更加光彩照人了。

能让众人瞩目,人漂亮在其次,拳术高超才是根本。

林国友的拳术是跟舅舅学的,俗话称为门里出师。

林国友的舅舅陈千祥早年是河南温县太极拳拳坛宗主,抗战爆发,陈千祥动员众弟子为国从军名震四方。由此引起李宗仁将军器重,特礼聘其为抗日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警卫团武术总教练。抗战胜利后陈千祥在长官部驻地落了户,古城中从此就有了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中医馆。解放后大跃进那年,温县政府派人来接陈千祥还乡。临分别,陈千祥揽着两个爱徒不停地抚摸他们的头顶。

事后多年,李长顺问师哥:“师傅是舍不得我们吧,光摸头不说话。”林国友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你六岁我八岁,师傅就是说啥话我们也听不懂。”

但是林国友总觉得,舅舅一直用手摸着他们头顶转圈圈肯定还是有用意。

山河不老,岁月催人,眨眨眼林国友李长顺也都步入晚年了。

这期间,林国友和李长顺都当过下乡知青。林国友从农村入伍在西藏当兵,有一年哨所遭遇大雪崩,父亲逝世没能及时知道,是师弟作主办了丧葬。此时的李长顺招工回城后已经当上了市副食品公司的门店主任。

转眼十几年过去,林国友以团职干部转业,回家后被安排到市内东城区任区党委书记。不久企业改制如火如荼,李长顺想买下门店,贷款后还缺钱,林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把祖屋拆迁款40多万给了他。

到林国友退休那年,李长顺已经成了大富翁。

李长顺接师哥喝酒说:“退休后没事了,咱兄弟俩一齐干!”林国友说:“你说晚了,市体委王主任聘我当太极拳教练,三年为期冲刺全国冠军。”李说:“都老梆子了还打个球太极!赚钱享福才是正经。”林说:“人贵自知,我这辈子除了迷工作就是迷太极,当年在西藏军务那么忙我都没停过练拳。”李说:“你迷太极我迷钱,片刻不见钱就象害大病。不过钱可买不来情分,哥要用钱只管说!”

人各有志,林国友李长顺各干各的事业,自信自强自得其乐。

李长顺生意越做越大,在市工业开发区建起了大商场,在广州深圳成立了分公司,自己当了董事长。儿子媳妇一齐上,通家合力忙赚钱。林国友当然也不错,他带领的太极拳团队第二年就在全国大赛中获得了团体冠军。

载誉归来体委设宴庆贺,王主任说:“一步之差,再接再励,下一届稳夺个人团体双冠军。”林国友说:“这次拿冠军虽说是凭实力但也是机遇,几个潜力大的省队因故没参赛。今后要想夺双冠,一是要叫年轻人挑大梁二是要重视普及,从娃娃抓起!”王主任叫道:“说的太好啦!我马上向市长汇报,建议成立市太极拳协会,办公室就设在体委大楼内!”

王主任办事雷厉风行,很快市太极拳协会正式成立,其注册资金十万元是本市汉江商贸集团董事长李长顺个人赞助的。

按王主任的意思林国友当协会主席,但林不干,建议由李长顺当。消息传过去李立即跑来气哼哼说道:“哥!你是不是在笑兄弟浑身铜臭?”林说:“开玩笑!谁敢说自己身上没铜臭?我是认为你应该担点责任!”李说:“既如此,我就给哥当副手。”林说:“没有副手,只有主席、教练!”李说:“明知道我天天忙得沟子流油,哥是故意为难兄弟!”林说:“算你说对了!我就是为难你,忙上天也要个好身体,也该把拳术捡起来!”李听了摇摇头说:“哥的好心我领了,教练我不行只有当主席,但真要当主席兄弟也有个条件。”林说:“你尽管说。”李说:“我当主席安排活动哥也要照办。”林佯怒道:“废球话!只要为太极拳我肯定照办。”

李长顺行商有道,触类旁通,处处皆罗马。太极拳协会成立刚刚半年,他就出资力主举办了一次邀请赛,有十几个省市队参赛,其中还有支云南队。

云南队也是民间太极拳协会组建的,主席叫胡长风,人称胡大师,也是此次带队参赛的队长。竞赛即将结束,胡大师突然提出来想和林国友切磋切磋。王主任请李长顺征询林国友意见。林沉思半响反问道:“此人跟你熟悉?”李说:“是跟你侄儿志富熟悉,生意上的交往。”林说:“云南人称大师肯定精通太极,但不合常理。”李说:“哥的眼光真毒,听儿子说胡的老根在河南。”林说:“这就对了。切磋不合待客礼数,闭幕式上各打一套拳作表演更有利于观摩学习。”

不料闭幕式前夜胡大师突然闹肚子,表演就成了林国友的独角戏。

当晚,胡大师请李长顺领着拜访林国友,进屋见面即深深一躬道:“林先生好拳法!在下五体投地!”林国友忙道:“惭愧惭愧!先生是大师,太谦虚了!”胡拱拱手道:“林先生才是大师才是高手!”换口气又道,“胡某玩了大半辈子太极,今天才算真正开了眼界。我那二手在先生面前是泰山尘沙之比!”林让坐沏茶应道:“那里那里,小时候学打拳我和李董是师兄弟,不到二年师傅就回老家去了,此后全靠自己摸索,野路子打法不值一提呀。”胡笑道:“先生谦虚,先生的玩法举世少见,拳路已高出老套子不知几何了!”林连连摆手道:“过奖过奖。太极的根本是练身,我也就是迷上它了,至于高啊低啊根本没想过。”

胡听了又笑道:“先生为人慎独,胡某已听李董说过多次,但今日当面晤谈更有切感。在下愚钝,对先生的有些拳势殊为不解,现在当面提出来,还望先生不以为忤而尽洒潘江陆海以教。”

林国友听了心中小小喀噔一下,但立刻说道:“尺短寸长,评学相益,请先生畅所欲言。”胡长风道:“先生的拳法精深纯熟,套路变化中却透露出了阵阵神秘之气,这是为何?”林听了笑道:“先生看得仔细,我在高原生活多年,曾利用假期拜访过几位西藏密宗武术高手,不自觉中有了点滴沾溉吧。”

林国友说得轻松,胡长风却神情凝重地抱拳说道:“明白了!林先生功深无量可佩可佩!现在胡长风谨代表云南太极拳协会诚聘先生为总指导,请先生一定折尊屈就。”林国友一听大惊,连忙说道:“笑谈笑谈!林某拳术一般般,岂能担当得起一省的总指导!何况这里也有团队要带,如何能够远行?”胡忙道:“不不不,不求先生久居只望偶尔一行即可,先生大名远扬,我们愿出高薪——”听到此话林立即打断道:“谢谢先生了,此事不必再言,王主任还指望我要带头普及群众体育呢!”无奈中胡向李长顺求助说道:“李先生不能袖手旁观,也帮我说句话呀!”李打圆场说:“好事不在忙中起,再商量再商量。”

邀请赛圆满结束,胡长风行前又为聘林国友之事专门找了王主任,又提到愿出高薪。王主任不便直言,就说这件事还得请李董事长出马。

李长顺不能再推,毕竟儿子跟胡大师有交情,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林国友。不料林一见他却说:“我正要找你,有些话想问个明白。”李说:“哥有话尽管问。”林说:“志富跟胡长风交情到底如何?”李说:“听志富自己说不错,是在昆明通过朋友认识的,哥有疑问吗?”林说:“说疑问重了点,但我觉得此人称太极大师够玄乎。”李说:“是套路不对?”林说:“他又没有打拳,谁知套路对不对?我说的是看他小节。”李说:“此话怎讲?”林说:“比赛期间他没打过拳可也没有练过拳啊,这是一;那天晚上说太极他一口一个玩字,武术自古神圣,岂能用玩字戏说?这是二;你应该记得,师傅当年多次说过练太极拳就是练云手,我表演时就重在展示云手,胡却把它看成了神秘之气,此为三。仅此三点即可见他的大师之称不地道。”李想想说:“哥的话有道理,今后少跟他联系。”林说:“我的话与联系无关,我是叫你提醒志富,长年在外打拼待人处事必须多加小心!”

李长顺一时没有答话,却突然大叫一声道:“哎呀!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林国友吃了一惊道:“长顺!发神经,明白啥了?”李猛地拉住林的手连拍直拍地说道:“云手!云手啊!哥想想,师傅走时为啥用手在我俩头顶转圈圈?他就是在重复练拳时的话,就是在说云手!在说太极拳就是云手!”

林国友沉思片刻,叫一声道:“对!你的话有道理!师傅当年就是在说云手!云手云手,腾挪闪战就是云手!生存之道就是云手!长顺你有大功,哥今晚接你喝酒!”李长顺叫一声道:“不,该我接!把团队骨干叫来,聚仙楼一醉方休!”

林国友说:“好,我打电话请王主任也到场。省体委已经通知年底前要举办离退休人员运动会,正好请他来讲讲要求。”

恍兮惚兮,福兮祸兮,凡是老话皆有理。

突然一个没想到,临近大赛时副领队李长顺却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连老伴也不知情,泪眼丝丝拿了张纸条来找林国友。纸条上写着:老伴,我有急事要到南边去几天,很快就回来,不必操心。

接着又是一个没想到,出发前二天王主任已经绝望,但突然间就有了消息,林国友接到了李长顺从云南瑞丽打来的电话。

电话中,李长顺气喘呼呼地说道:“哥呀,对不起,事情太急了,武警要求严格保密,我只有不告而别。哥,十几天出生入死啊!志富被诈骗集团劫持到了缅甸,赎金二千万,过期撕票。武警叫我配合破案,天天在枪口上撞。哥真有远见!胡长风的确不地道,他就是首犯!王八蛋人面兽心!不光诈骗志富,高薪聘你也是诈骗!妄想借着哥的大名把黑手伸进西藏!哥,你说过云手是生存之道,我用刚柔相济之法来捉摸姓胡的踪迹,连武警首长也极为赞同,最终一仗获胜抓住了姓胡的,铲除了犯罪团伙的境外老窝——呀!有人在喊去芒市乘飞机了。哥放心,我马上给王主任打电话报告平安。感慨太多太多,好在明天就到家,咱弟兄见面再谈!”

当晚月明星霁,林国友素身雅洁,在小院中焚香拜师,三跪九叩。而后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套陈氏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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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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