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唱

周  平

一

        寨里的青壮年都给抽到远方当兵去了。柳莲的丈夫也去了。去了几个月了？去了三个月了。
薄暮的黄昏，夕阳把黯淡的余晖漫洒在山间。柳莲理了理鬓发，孤凄凄站在院前的栅栏旁，手扶栏木，向远方的山间小道凝望着，盼着自家的丈夫。
高处的青草坡上，群群的牛羊往寨这边走下来。鸡也回窝了，栖在埘笼里亲密地低吵。牧童吹着柳笛，悠闲地骑在水牛背上。山溪水冲得青石板哗哗作响。野老们拄了拐杖，手搭凉棚，在屋门前眺望，拉长了声呼唤，尾音甩得悠长、辽远。
奔走劳作了一天的妇人们，三五成群，荷锄回家，边走还边低头议论着农事、家事。

　　桑田的桑葚子酸得流水
麻田的麻杆子缠住了心
郎个俏后生像桑麻哟，
酸甜甜缠得我好揪心
肉哇小心心
…………

谁家的女子在田间唱山歌，声音带着一股野味，怪栖惶的。
柳莲心里的那个盼呀，恰似那望不断的青山路，流不尽的山溪水，扯不开的连丝藕。

二

　　风雨潇潇，鸡在埘里高亢地鸣叫。
窗外天色阴沉沉。茅草屋檐玉珠似的流水。
被窝暖烘烘的。柳莲给鸡声雨声惊醒了。摸摸身边，空荡荡地留着一大片。雨滴在檐下的陶罐上。叭嗒，叭嗒。
柳莲侧过身，静静地落泪。叭嗒，叭嗒。
风雨凄凄切切，鸡声鸣叫得更和谐。
…………
吱溜一声，丈夫的身影闪进屋来，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浑身湿漉漉的。
丈夫脱光了衣裤，牛样的大眼睛活跃地闪着光波，腥红的唇渴望地颤动。听得出，一颗心在腔子里小雄兽似的撞动。丈夫伸出粗壮的臂膀，一把把柳莲揽进了湿湿的胸怀，把玩着肉肉的乳子。湿湿的水汽在躁热的身上凶猛蒸发开，柳莲的心也在这躁热里蒸发开来。
柳莲好渴，她化作了后山干裂的坡地，斜着身敞开怀，盼望湿淋淋雨水，盼望天上降下甘霖。
雨，雨，雨。柳莲喘着气喊。渴呵，渴呵。柳莲把手抓向天空。柳莲什么也抓不着……柳莲从梦中醒过来，感到枕边潮湿了一片。伸手去摸，原来是泪。
梆梆梆，梆梆梆……
报丧的更声突然在大白天里响起来。柳莲跑到屋外，见族叔挨门挨户走着，一声赶一声地敲木梆子。他身后，尽跟着些老婆婆、小媳妇。搀扶着，无声地行走、落泪。
族叔递过来一张白颜色的牒纸。柳莲见了，头一仰瘫倒在地上。
柳莲在女人们的护理下清醒过来，一睁眼，看到的是一片雪亮亮的天。
原来雨早歇了，天爷爷放了睛，空气闻起来实在是新鲜。阳婆子慈眉善眼，向凡间普撒着温暖。一弯光彩彩的虹，神气地画在蓝融融天色里，神气得象个野山妹子撒娇。
鹌鹑、水鹁鸪在溪畔婉转地鸣叫。
柳莲的眼睛一片雪亮。

三

　　一恨我的床，我床像棺材，
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越想越伤心，娘呀越想越伤心。

柳莲听见屋外头忽远忽近，忽断忽续，袅着女人的歌唱。开门一看，却是寨里的小媳妇们，三三五五，头顶猩红色流苏盖头，一个赛一个，打扮得水红粉白，描了眉，插了野花，同捆在一根五彩绳上，袅着腰，朝山坡处的鸳鸯潭飘过去。
山坡前边，是一片锦绣似的平野，养一泓碧玉样的潭水，顶了青天里一颗白日，浪荡荡悠晃着诱人，衬得女人歌唱越发地野气。

二恨我的床，我床像牢房。
我捶床、捣枕，呼天、喊地，
不见生人应，娘呀不见生人应。

柳莲倚着门框痴痴地看，眼睛发饧，半天没有动。又猛地惊悟过来，回屋从箱底扯出块猩红色流苏盖头，头也不回冲出茅台草屋，喊，姊妹们，等我一等呀！媳妇亲热地招呼她过来，搂她的腰，亲她的脸，咬她耳朵说悄悄话，给她戴齐了盖头，用五彩绳把她系在一起块。

三恨我的郎，我郎硬心肠。
三年活寡，难熬难度，
早死早脱生，娘呀早死早脱生。
……

女人们畅畅快快地唱、骂，欢喜得象回娘家一样，一片红云似的向鸳鸯潭飘荡过去。碧色潭水兴冲冲去吞她们的秀腿，吞她们的细腰，吞她们翘翘的胸膛，吞她们笑吟吟的俊脸，……最后，剩余一大片平展展的红盖头，把鸳鸯潭染成一汪的红艳艳，替白日头下的山野添了不少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