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襄军网 小说 还我头来

还我头来

 

刀架脖子箭指喉,起义已成噬脐之势。

更深夜静,占城鸿宾楼大酒店早已客散楼空一片死寂。

此时此刻,酒店后院库房的地下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大掌柜辛甫安满面阴云心如汤煮,不停地走来走去,眼睛一直盯着桌前狼吞虎咽的辛炳志。

辛炳志是辛甫安的义子,人们平时都亲热地叫他小饼子。为了一个要命的消息,他从汉口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刚刚到家。

娃娃脸已被白酒烧得通红发亮,小饼子边吃边说道,太惨了,起义肯定是失败了。那个姓彭的被杀是我亲眼所见,名子叫彭楚藩。就在总督府大门前行刑。彭叫人押着,绳捆索梆,他拒不下跪,昂首向天,至死骂不绝口。头砍掉了,身子还直直的不倒,真是天下少见的英雄。

辛甫安问,你回来前,宝善里跟小朝街两个地方你又去看了?

小饼子说,去了,汉口的宝善里根本进不去,几百步外都站了当兵的。武昌小朝街也被抄了,全是拿枪的在守着,就近街道一律禁止通行。城里人们乱哄哄地说,三镇马上要戒严,革命党这下子算是完了。我怕再晚出不了城,到汉口没有再回旅店,直接便往家里奔——

沿途各州县的情况如何?辛甫安又问。

小饼子说,一路上紧走了四天,看起来,孝感安陆有动静,当兵的马队上了街。随县枣阳襄阳还算平静,市面也正常,至少老百姓都安生。父亲,依我看,汉口这次起义即便真的完了,革命党也不会低头,不久肯定还要闹起来。走遍武汉三镇,大街上行人如蚁,老弱妇孺只要开口,十个有十个都是骂朝廷。人心如此,你说这鞑子们还能撑几天?

辛甫安截了小饼子的话头道,你先去睡一觉,我已经叫人去请厉队官他们来商量对策,如原定计划有变,明天你要走趟襄阳,把消息传给臧队官。别人去我不放心,还是要叫你受累。

小饼子正要开口说话,只听木板门咯吱一响,从石级上走下四个人来。辛甫安打声招呼,都来了,请坐。小饼子抓起杯盘碗筷,朝人们点个头,快步走了。

见众人在桌边坐好,辛甫安也不客套,开口说道,出大事了!

众人顿时一惊,目光刷地一下子射向辛甫安。

身穿军装的厉秀昂问道,大掌柜,你指的是起义?

辛甫安看一眼众人,点点头,神情沮丧,默然不再说话。

何子坤肥头大耳,是占城新成立的商团团长,他发了急,叫一声,出事了?出啥事?要命不要命?半头话憋死牛,你倒是快说呀!占城江湖会的龙头大爷,人称老猴精的翟广庆,也开口催促道,老辛,火烧眉毛了,你尽管说,天塌了地接着,能有多大了不起?对对对!坐在翟下边的段凤山连吼几个对字。段是谷城县的红帮大爷,为人仗义,性子暴烈。随着叫声呼地站了起来,快说呀!啥子鸡巴事嘛,连你辛大掌柜都吓住了?剁了脑袋碗大个疤,球啊!

众人心急火燎,辛甫安却仍然是低头静坐,一言不发。

段凤山又要开口,厉秀昂作个手势止住他,咳咳嗓子说道,大掌柜,造反不要命,要命不造反,大伙脑袋全别腰上了,有啥话你就敞开说!

辛甫安这才抬头说道,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事情如果不要命,我疯了才会半夜三更把你们叫起来。

这次占城江湖会起义,厉秀昂是副总指挥,总指挥臧国荃眼下还在襄阳作准备,计划是后天带兵前来会合。他们俩人都是湖北新军派驻襄阳的骑兵八镇八标三营的士兵。在队伍中,又都是江湖会的大爷。

接下来,辛甫安先把小饼子在武汉看到的情况细述一遍,接着说道,想上天断了梯子,想靠革命党,省城起义毁了,咱们要找的朋友一个也见不到了,辛辛苦苦提着头准备了几个月,这下子可好,夹生饭,全包浆了。还有,我敢肯定,要不了几天,省城就要往州县派兵,大清朝就是剩下骨头架子,也要对着州县喷口毒气,他们知道帮会的厉害,死都不会撒手的。

辛甫安说完,几个人都没有出声,连段凤山也咬紧了大嘴丫子一句话不说。屋子里很安静,煤油灯的气味浓得呛人。众人心里都在翻油锅,厉秀昂显得特别不安,用拳头连连砸着桌面。

沉默半天,厉秀昂扭脸对着辛甫安问道,甫安兄,依你看该咋办?

听厉秀昂发话,其余几个人都抬起头看着辛甫安。

辛甫安将身子坐正,说道,请大伙来就是想认真议议的。如果问我的想法,那就是立马停手,分散隐蔽,等待时机。

厉秀昂大吃一惊,问道,什么,停手?你的意思是幺锣散伙?

当然不是散伙,辛甫安答道,是指这一回暂时停手。

停手?谈何容易!厉秀昂说道,狗日的汪县令邹统带他们也不答应!狭路相逢,有他无我,关键时刻往后退,绝对死路一条!

说的好,没有退路了,干吧!破釜沉舟,拼死一战!翟广庆大声道。

对!干吧!干!何子坤和段凤山两人一齐叫道。

看大伙已经死心塌地,辛甫安说道,明了明了,一明即了。我想的就是把事情摆在桌面上,大伙先来个心里明白。只要大计定下来,掀天揭地,砍头坐牢,我辛甫安绝不孬种!秀昂兄你是占城总指挥,你就说句话吧!

厉秀昂一拳砸在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汉口刮风,占城下雨。一切照旧,宁死不移!

痛快!段凤山大叫,这才象个打天下的样子!辛大掌柜,不是兄弟说你,造反大事万万不能下软蛋。别的不谈,谷城县城不如个卵子大,这些天,我手下的弟兄,全都从四乡八里进了城,只等一声令下就往占城赶。行动再悄密,刀枪棍棒的也盖不了官府眼,要是不起义来个二回头,正好叫清妖分别捉拿,等于用刀往爷爷们心窝子上扎!

段凤山生就的火暴性子,有嘴无心,说话难听但是在理。谷城与占城一水之隔,土话说,占城到谷城,屁嘣不落声。从占城渡汉水前往谷城,快马不到一顿饭功夫。为了确保占城起义成功,厉秀昂请段凤山带人过来助阵。段凤山却说,脱裤子放屁!天下红帮是一家,闹罢占城闹谷城,早该来了,还请个鸡巴!

此时,辛甫安微微一笑,对厉秀昂说道,秀昂兄,既如此,按咱们原定计划不变,后天中午,鸿宾楼准时开宴!

厉秀昂眼睛一亮,重重地说一声,好!诸位抓紧准备,务必准时赴宴!

众人齐声答应,皆起身往外走去。翟广庆冷不丁大笑道,辛大掌柜,鸿宾楼上鸿门宴,鸿福齐天!真有你的呀,哈哈!

 

 

古话说,悠悠万事,人生极乐,再大大不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但是,今天这句喜庆话,在小饼子的心里却成了绞肠剑。

小饼子知道,义父辛甫安心里更不好受,用肝肠寸断来形容都不为过。

当然,辛甫安到底还是辛甫安,虽然心情沉重,脸色却依旧八面光彩。接人待物一如往常,春风夏雨,言亲意切。从清晨五鼓起床,直到日上三竿,辛甫安始终衣帽整齐风度彬彬的在鸿宾楼大门楼下接待宾客。

但见晨光之中,朝霞熠熠,鸿宾楼大门楼的歇山式琉璃瓦屋顶一片灿烂。屋顶下的横梁立柱统统新上了油漆,红光四射。横梁下面一溜地挂满红锦纱灯笼,个个外贴双喜金字,内有烛光闪闪。门前左右的石狮、石鼓、墙跟儿的石马桩,也一律用红绸缠裹,个个当顶盘起一朵硕大的红绣球,球下的丝带迎风摆动,似在不停的鞠躬点头。连三面入门步步高的石台阶,也都居中铺了一方绣有龙凤牡丹图案,遍体簇簇闪光的藏式大地毯。

谁都看得出来,鸿宾楼今天有大喜事。

日上三竿之后,客人渐渐增多。每有客至,辛甫安必下阶恭迎,数句寒喧,再亲自陪进大堂席位。内外来回地跑动,脸上就渗出了层层细汗。小饼子叫人打来热水,湿了毛巾让义父擦汗。看小饼子会疼人,辛甫安心里很舒服,趁小饼子续茶的时候,轻声说道,主客快到了,你不要光顾我,看看你的东西去。一定小心再小心,邹家住在军营中,进去后要胆大更要心细,万万不能出差错。

略停一停,辛甫安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更小,语气却更重,眼睛也湿了。辛甫安说道,你要记住,若有突变,大事由我顶着,你只有一件事,刀山火海也要带上雅兰一齐走!

小饼子听了没有回话,他紧盯着大掌柜的眼睛,重重地把头点了点。转身出了门楼,快步穿过院子往大厅走去。

按原定的起义计划,今天中午要借大宴宾客的机会,把占城县的权势人物一网打尽,大摆宴席的理由是执谢礼。因为在这之前,鸿宾楼大掌柜辛甫安已经答应了占城新军统带邹祥谦为儿子求亲的事,决定把女儿辛雅兰许配邹家了。后天就是婚期,这两天是男女双方分别谢礼客的日子。辛家还有一桩大事要办,那就是送嫁妆,小饼子等一会儿就要带人把嫁妆热热闹闹地送到邹家去。

明明知道是场戏,小饼子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场戏一开锣就是血肉横飞。他的义姐辛雅兰是主角,刀口上晃荡,命悬一线,结局如何,谁也不敢说。在小饼子心里,这比杀了自己还痛苦。雅兰又何止是义姐呢,可以说,雅兰就是自己的命,就是自己的一切。

但演出这场大戏是义父辛甫安的主意,对小饼子来说,剥皮砍头下油锅,天王老子的话都可以不理,义父的话却不能不听。因为,他这条小命就是义父从阎王爷口里抢出来的。

如今,一想起在孤儿院的日子,小饼子就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那年闹霍乱,病势汹汹,几十个孤儿病死的病死,被卖的被卖,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小饼子躺在床上没人管。这时候,是义父花钱把他赎了出来,为他治好病,收为义子,几年后又送他到百里外的襄阳城进了新式学堂。

几年书一读,小饼子再也不是当年的小饼子了。眼看着世道越来越乱,他就越来越敬重义父。在他心里,什么义父不义父,大掌柜就是自己的亲爹。

亲爹的话能不听吗,何况,小饼子也跟义父一样有着改天换的大志向呢。

自从义父决定把自己留在身边,家里家外的人们就有了招女婿的悄悄话。几年一过,悄悄话就变成了玩笑话。背着大掌柜,人们都用小掌柜少东家的称呼跟小饼子逗趣。特别是大不了几岁的马倌屈老三,总是小掌柜小掌柜的不离口。有一次俩人正在说笑,屈老三刚刚一个小掌柜叫出口,大掌柜正好从花园的圆门里拐出来。听肯定是听到了,屈老三吓得脸色煞白,大掌柜却又象是没听见,打个哈哈走了过去。屈老三猛地会过意来,嗵地给了小饼子一拳,叫道,哈,你记住,不准忘恩负义,是我屈老三头一个替你捅了窗户纸!

其实,根本用不着屈老三瞎操心,小饼子心里早就清楚,秘密都是雅兰透露的。小饼子每次回来休假,雅兰都要叫他教自己念书。天长日久,姐弟俩就亲不得离不得了。有一天,雅兰告诉小饼子,父亲问她对小饼子的看法了。小饼子很紧张,问道,你,你咋回的话?雅兰说,我照实说的,窝窝囊囊的一个小饼子,不值一提。小饼子一听,知道雅兰在逗他,立刻叫道,都怨你,我叫肖炳实,你非要叫我小饼子,现在只差全城人都叫我小饼子了,你得负责。雅兰笑了说,你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我多句话,父亲就给你起了别的名子。肖炳实改成辛炳志,又大气又不忘肖家的根,两全齐美,你不谢我还以怨报德,不近人情。要不,你也给我改个名子报报仇!这我可不敢,小饼子说,你是金枝玉叶,起个外号,叫爹知道了可不行。雅兰笑了说,就这德行吧,说你窝窝囊囊真是恰如其分。小饼子说,长幼尊卑乱不得,谁叫你是我姐呢。雅兰说,你瞎说,谁是你姐?小饼子说,你想耍赖呀,你忘记爹说的你比我大一个时辰了?雅兰说,你才耍赖呢,一个时辰也算大?不行不行,我才不是你姐!小饼子说,不是姐是啥?雅兰头一歪,反问他,你说,你说是啥?小饼子想想说,我不知道,你说,听你的。雅兰也想一想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说吧,我听你的。小饼子眉头一皱,象是很为难,问道,你真听我的?说话算数?雅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饼子说,那好,你走近点。雅兰上前半步把耳朵一扭。小饼子凑上去先轻轻说了一声,叫夫人叫老婆。接着就大声叫道,我说了,这可是你叫说的,要算数要算数!雅兰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一边叫着,你坏你坏,小饼子,我饶不了你!一边就用手去抓人,却又忽地一歪,正好歪进了小饼子的怀里……

想到雅兰,小饼子一颗心就活蹦乱跳起来。义父说了,今天明的是为了谢客,暗里是为了起义,但真正的用心就在给小饼子和雅兰俩人举行婚礼。

突然,噼哩啪啦,一阵浏阳响鞭的炸响打断了小饼子的回忆,他浑身猛一惊颤,知道是今天的主客到了,自己应该赶快到大门楼下去。

小饼子镇定一下,看一眼神案上并排放着的已被装扮成了两大束牡丹花的铁壳暖瓶,走上前扯一扯丝绸条,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一切均如所料,占城江湖会起义大获成功。

正当占城县大小官员名士豪绅酒酣耳热之际,一声炮响,全都在鸿宾楼宴席上束手就擒,被煮成了一锅大杂烩。

小饼子的身份是送陪嫁的娘家郎舅,起义的号炮是他在统带邹祥谦家中的杰作,那里实际上是军营,炸弹就是那两只被装饰成牡丹束的铁壳暖瓶。

炸弹响过之后,从臧国荃的马队由城南埋伏地宝林寺鸣枪舞刀高呼兴汉灭满的口号冲出来,到把目瞪口呆的县知事汪仁炎及驻占城新军统带邹祥谦等等大小官员押进地下室。风狂雨骤,迅雷不及掩耳,整个过程还不到吸根洋烟的功夫。

在鸿宾楼的一间宽大的包房内,臧国荃召开了紧急会议。

一开始,臧国荃就从衣袋里掏出叠白纸,放在桌子上展开,原来是一张签有黎元洪三个大字的布告。看大家一脸迷茫,臧国荃开口道,八月十五日,武昌新军中的革命党人起义成功了!

辛甫安听后大惊道,成功了?不是说他们失败了吗?

众人也都吃惊不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臧国荃答道,先失败后成功,这不奇怪。我开始也怀疑,据说,他们原定起义在十五日,这告示上写的却是二十一日,而且文中有即日克功一句话,五六天时间,正好反反复复。我们昨天离开之前,道台浦源已经把钱财藏起来,偷偷逃到河南南阳去了。襄阳城中,衙门里没有官员,军队里不见官长,风声鹤戾,一片人心惶惶。省里如果没有出大事,他们都在怕什么!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议论。

厉秀昂立起来大吼一声,大家住口!都听国荃兄说话!武昌成功是江湖会的天大吉兆,国荃兄,你快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臧国荃一字一句地说道,事不宜迟,直取襄阳!

厉秀昂问道,占城呢?占城还要不要留人?

臧国荃道,留!当然要留,而且还要留贴心人。江湖会数次起义,占城人不怕死不爱财,天下少有,这儿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厉秀昂又问,抓的那些人咋办?

杀!这还用得着问?何子坤气哼哼地插嘴道。

占城商团是新任县知事汪仁炎刚刚成立的,全团弟兄五百人几乎是清一色的码头帮。何子坤是码头帮大爷,自然就当了团长。汪仁炎起初的用心是叫江湖会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没想到搬起石头倒砸了自己猪脚

杀!杀了干净!不杀狗官叫啥兴汉灭满!老子们还要打省城打京城,留着他们干球哇!段凤山嚷道。

对,全杀了,以牙还牙,报仇雪恨!众人齐声叫嚷,只有辛甫安没出声。

臧国荃问厉秀昂道,秀昂,你说呢?

厉秀昂说,杀!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你也看见了,刚才叫他们画押反正,汪邹二人就是不画,一脸凶狠,根本不服气。

臧国荃听完没有回话,扭过脸又问辛甫安道,大掌柜说呢?

辛甫安略一迟疑,开口道,初举义旗,最忌滥杀枉杀。汪邹虽说罪该万死,但杀他们事小,坏义军名气事大。眼前形势瞬息万变,最要紧的是尽快安抚民心,招兵买马打襄阳,坐稳襄阳府,归顺革命党!

不!我不赞成!段凤山叫道,你辛大掌柜信口开河,忘了去年姓汪的杀江湖会的兄弟了!他杀了占城的,还要杀谷城的,大喊大叫要宁错不漏。他可没有说球什么滥杀枉杀!

何子坤接着道,我也不赞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辛大掌柜是洋墨水喝多了,患得患失,偏钢斧头,怎么叫滥杀?老子们这是惩恶扬善大快人心!

翟广庆也开了口,他说道,滥杀当然不对,但首恶不办也难服众。尤其是笑面虎汪仁炎,此人又阴毒又凶残。去年起义失败,杀龙头大爷孙双喜,姓汪的监斩,一排砍过去二十个弟兄,人头落地,鲜血四溅,他狗日的连眼都不眨!就这样还不放过犯人家眷,女人全都充了娼门,说是要赔朝廷的公事钱!狗杂种,砍他的狗头都轻了,剁剁喂猪都不足以平民愤!

厉秀昂又说道,汪邹二人的确罪不容赦。至于其他的也一球样!什么官钱局、征收局、警察局、巡防营、商会的头头脑脑,没有一个好东西!一刀下去,天地清亮,官位由弟兄们接手,从此免了后顾之忧,何必放着痛快不痛快!

臧国荃听了仍然没有回话,再一次看看辛甫安。

辛甫安知道臧是想叫他说话,轻轻摆摆头,说道,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当是大事初起之正理。弟兄们所言虽然有理,但造反天下,民心为重。如果斤斤一时之快,疏近忧,离远谋,与我等的大志向不啻背道而驰!当然,我辛某一己之见,不足为虑,至于杀与不杀,还是听大家的,听臧厉两位总指挥的。

臧国荃这时抬头说道,大掌柜的话有道理,捡芝麻丢西瓜不能干,要我说,等拿下襄阳一并处置,先饿他们几天,死不了。

等等!我还有话说!厉秀昂红头涨脸地站了起来。

不叫杀人,厉很窝心,但又不便对臧发怒,只好对着辛甫安叫板,你老辛读书读成了小胆子!嫖子立牌坊,枉做春梦!当着大伙的面,我再说句话,承蒙弟兄们抬举我当了副总指挥,眼下,国荃兄已到,军令一统,副总指挥自动卸任,杀不杀这帮兔崽子,只听总指挥一句话。弟兄们说,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叫道,目光随即刷地集中到了臧国荃身上。

臧国荃久久无言,他开始低着头,后来又抬起头,深深地看一眼气哼哼的厉秀昂,突然哈哈大笑,开口道,厉大炮厉大炮,你真是名不虚传!人都抓了,死老虎一窝,你还怕没地方用大刀?杀也好不杀也好,大掌柜也是一腔子热血的实在话,你卸什么任?打襄阳必是水陆夹击,你能不带兵?这可不是你厉秀昂说的话!另外,那姓汪的来占城前一直在襄阳官场上鬼混,省里县里有不少狐朋狗友,逼他当当说客,就能少死自家弟兄。所以,要我看,弟兄们还是先商讨打襄阳的大事,待到大功告成,再来拨拉几个狗官,到时候是杀是留一刀过净。大伙——该不会有异议了吧?秀昂兄,你说呢?

厉秀昂当兵晚,在张国荃面前是个小兄弟。因相处日久,他也十分清楚臧国荃心好手软的脾性。此时看臧的确没有杀心,再一想,眼下打襄阳也的确是头等大事,所以听到臧的问话,心头一硬说道,我无话可说,一切听总指挥的。至于带兵打襄阳,你放心,我姓厉的绝不贪生怕死!

看厉秀昂不再坚持,众人也再无它言,开始商量如何攻打襄阳。

然而,谁也想不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段凤山突然起身叫道,什么打襄阳?豆腐急了一包浆,我的大事还没有说呢,打什么襄阳!段凤山喘口气,见大家都在望着他,又说道,原来商量好了是拿下占城就打谷城,为何眨眨眼就变了卦?要知道,我的弟兄们一大半还窝在谷城街上,脑袋夹在胳肘窝子里,眼巴巴地盼着大军杀过去呢!

众人一时无言,屋子里顿时有些冷场。

臧国荃看一眼厉秀昂,说道,凤山兄,眼下形势变了,武昌起义成功,襄阳人心大乱,我们乘胜攻打必将一鼓而下。襄阳既克,谷城定会不攻自破。

众人听了又是一片嘈杂。

段凤山仍不服气,怨气冲天地叫道,话说说容易,清妖又不是谁儿子,打了襄阳他谷城偏不自破又该如何?

孰轻孰重,厉秀昂心里当然明白,不能因为自己挑头闹别扭坏了大事。他耐不住地叫道,凤山!假如谷城不自破,我姓厉的亲自去爬城墙!

翟广庆也紧接着说道,好啊,烧城门就包在我老翟身上了!眼下时间急迫,还是打襄阳关紧,凤山兄还有什么别的话说?

段凤山已经泄了气,嘴却仍不服软,回话道,捏住鼻子喝一壶,我还有球话说!就怕我那些弟兄们要多掉几个脑袋了!

掌灯时分会议结束,大计已定,众人领命分头行事。

辛甫安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小饼子捧着紫砂壶快步走来,便说道,好,我正要找你,走,跟我去书房。

进得书房,小饼子把紫砂壶递上,说道,父亲,你中午就没沾碗边,这是参汤,你快喝两口压压饥。辛甫安接过砂壶边喝边说,把门关上,我有事问你。

小饼子关好门,转身对辛甫安说道,父亲,你们开会提没提军纪,这半天,城里乱了套,杀人放火抢东西报私仇的遍地都有。尤其是谷城江湖会的,简直是无法无天,欺男霸女,胡做非为,根本不象是在帮的弟兄——

辛甫安伸手拦住小饼子话头,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了,臧厉决定打襄阳,兵一撤坏事就少了。叫人担心的是刚刚一个小胜仗,就有了离心离德的征兆,这帮人恐怕干不了大事。会上定了叫我留守占城,叫你跟着厉指挥走水路打先锋,被我拦了下来,因为今天是你和雅兰的大喜日子,人生大事,礼仪不能短缺,我问你,这些天看见你老舅舅吗?

小饼子说,没有,他肯定还是在哪家烟馆里躺着快活。

小饼子有怨气。啥老舅舅,土话老就是小,同辈人中窝瓜把儿的意思。光绪十年初秋的一个深夜,起洪数天的汉水河,突然暴涨,卷起滔天巨浪,打堰毁堤,眨眨眼便吞没了占县城。小饼子的亲人都淹死了,还就剩下了这个五毒俱全的老舅舅。但也就是他这个老舅舅,不久便偷着把他卖给了教堂办的孤儿院,自己得了十块大洋,又全都抽了大烟。按小饼子的意思,吃喝嫖赌占全了,死活都不该管他。可义父不许,不仅平时经常叫小饼子去看望,逢年过节还有专门的孝仪叫小饼子往回送。义父说,你记住!他能不义你不能不孝。一个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念,还能对谁好!

这时,看小饼子不痛快。辛甫安说道,不能嫌他破落,扒皮见骨头,只有他才是你的骨肉亲人。这样吧,你先去叫雅兰,再找老舅舅,就在这里拜堂成亲。

小饼子问,父亲,成了亲我明天还去不去打襄阳?

先办大事,后话后说。多叫几个人分头找老舅,快去快回。辛甫安催促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快两个时辰,小饼子终于在城北一家茶馆里找到了老舅舅,连扶带背地把他弄回了鸿宾楼。

看看人已到齐,辛甫安叫屈老三远远守住房门,以免闲人打扰。然后把老舅舅让到上坐,正要说话,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外撕了嗓子似地喊叫,杀人了!杀人了!

辛甫安大惊,啊地一声站起来,紫砂壶啪地掉下地,摔成了三四块。

辛甫安愣一愣,对心爱的砂壶看都没看一眼,接连紧跨几步,赶在小饼子之前冲出了屋子。

 

 

在鸿宾楼的大门外,厉秀昂一阵砍杀,要了汪邹等八个狗官的脑袋。

面对着遍地血水死尸,看看厉秀昂和段凤山一干子杀手,辛甫安目瞪口呆。

这,这——辛甫安对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厉秀昂问道,厉总指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不杀吗,怎么又杀了,一个也不留?

厉秀昂面无表情,杀气不减,开口道,大掌柜,你口误了,我可是副总指挥。杀清妖是奉臧总指挥的命令行事,臧总指挥决定自己带兵走陆路打襄阳,已经出发多时了。怎么,大掌柜还可怜这些家伙?杀了杀了,一杀百了,大掌柜留守占城,一点麻烦都没有了,该谢我才是!

段凤山此时也说道,大掌柜,你在占城辛苦,我老段要回谷城操心去了!万一事情不顺手,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哟!

什么!凤山兄,你要回谷城?不去打襄阳了?辛甫安又是大吃一惊。

看你看你,段凤山嘻嘻哈哈地叫道,这不是读书人说的话嘛!打占城就是打谷城,打谷城就是打襄阳,一锤两核桃,对对儿崩。大掌柜咋光说外气话!

看着厉段一伙人走远,辛甫安愣愣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一抹阴影逼来,他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不祥之兆此时已象黑幢幢的大山一般压了不来。

父亲——小饼子在辛甫安的身后叫了一声。

辛甫安怔忡过来,说道,炳志,杀人大事,我得弄清楚,你们就在书房等我。说完匆匆而去。

翌日清晨,小饼子和屈老三赶上马车,急急离开占城赶往武汉。走的时候没有见到大掌柜,他为厉秀昂的船队送行去了。

马车在空旷的道路上颠簸前行,昨晚的情景一遍遍地重现在小饼子眼前。

书房里,义父和老舅舅并排上坐。小饼子和雅兰跪地向俩位长辈叩行大礼。而后,俩人又相对行礼。礼毕,辛甫安对老舅舅说道,兵荒马乱的,你先生今天就搬进来住吧,一切起居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辛家本来人就少,你来了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说完就让伙计跟老舅舅去搬行李,老舅舅谢一谢转身欲去,突然又扭过头看着小饼子,佝偻的身子颤动着,话未出口,眼睛倒先湿了。

小饼子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问道,老舅,你有话交待我?

老舅舅哆嗦着花白的头颅,任凭几滴浊泪流进嘴角,哑着声音说道,炳志,你、你放心,烟,早、早戒了,老舅我……

小饼子心里一热,百味杂陈,他一把搂住老舅舅,哽咽道,舅,不说了,我明白,都明白,你自己要保重、保重……

看着屈老三扶着老舅舅走远,辛甫安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将乱,朝夕生死,人生的路全靠自己行走。眼前,占城起义虽然成功,但前途难卜,不能不预为绸缪。举大事者行不宜迟,雅兰,炳志明天就要下汉口找人。新婚即别,苦你了。

辛甫安接着说道,不是我非要自轻自贱,江湖会无纲领无纪律,如果没有革命党人的帮助,必将一事无成。可惜的是,革命党人的作为在帮会人的眼里竟是一钱不值!他们只相信打杀,只图报仇痛快,只求片时富贵,从无远谋大计。炳志,你想得到吗?我刚才问清楚了,厉秀昂杀人和段凤山回谷城都瞒了臧国荃!各行其是,逞王逞霸,鼠目寸光,行私任气,什么叫草莽草寇?这就是!如此一盘散沙,即便打下襄阳,也逃不掉头断血流的结局!唉,我可以断言,如果没有革命党人来拉一把,江湖会只能是死路一条!

辛甫安呷一口小饼子递上的碧螺春,接着说道,炳志,你要千方百计找到吉雨林,我相信此时此刻他一定会在省城。占城江湖会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了。

清早离家时,雅兰没有送行,是小饼子坚决不叫她送。面对雅兰的泪眼,小饼子没有多的劝慰。因为,小饼子不仅深知此行的意义,深知义父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和义父一样有一颗志在天下的雄心。

这时,马车一个跌荡,小饼子腰际间一阵酥麻。他伸手摸摸一个硬物,脑海中立刻浮出一段往事,不由得暗自笑了笑。

故事出在小饼子襄阳读书期间。

那一次,到襄阳送货的船老大给小饼子带零花钱,无意间说出了大掌柜因头晕栽进河里一事。小饼子听了浑身乱颤,一跺脚,卷起铺盖就跟船回了家。

在书房中,小饼子跪在辛甫安面前说道,父亲太累了,如果还认我是义子,就答应我回来做事。辛甫安沉默良久,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小饼子愣一愣回答说,虚岁十九。辛甫安道,是个大人了,起来说话。小饼子一动不动,说,我想听父亲一句明白的。辛甫安说,我是要说明白的。你起来,去堂屋把墙上那把刀取来。小饼子大惊问道,刀?中堂的刀?辛甫安道,对,你拿来听我说话。

小饼子大惑不解,在堂屋,他从神案上方泥金寿字锦幛下的铁钉上取下一把短刀,稍稍抽出半寸,顿觉寒光入目,倏地压进鞘中,神经立刻绷紧了。

小饼子走回书房,又是大吃一惊,只见屋里点亮了洋油灯,大掌柜上身赤裸,见他进门,猛地把光脊梁对过来说道,用刀把我脊梁上的疙瘩剜了!小饼子简直不相信耳朵了,叫道,什么?父亲,什么疙瘩?辛甫安一弯胳膊示意道,就是它。小饼子抬眼看去,大掌柜的肩胛骨下的确有个鸭蛋大小乌青的包块。你叫我用刀剜?辛甫安说,对,把刀在火上燎燎,对准它猛一剜,手脖子要硬!

小饼子愣了片刻,没有动手,冷静下来,心里一沉,把刀放在桌子上,抓起衣裳就往大掌柜身上穿。口里说道,父亲,我下不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就回襄阳,回去好好读书,再也不会叫你操心了!

辛甫安淡淡一笑,边穿衣服边说,明白?你明白什么?知一不知二,你去把雅兰叫来,今天,我就给你们说说这把刀。

听说叫去找雅兰,小饼子很高兴。他不知道义父要说些什么,但只要有雅兰在场,小饼子的心就会活蹦乱跳。

看到小饼子和雅兰进屋,辛甫安当着他们的面,抽出那把刀用拇指一试刀锋,重重叹一声道,真是一把宝刀!又说,雅兰,你知道吗,这把刀是你爷爷的刀,是你们家的祖传宝贝!

犹如当头霹雳,雅兰大惊,呼地站起身来叫道,父亲,你说什么?什么你们家?什么宝贝?

小饼子也惊得跳了起来,脑子一片空白,雅兰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

辛甫安说道,坐下坐下,陈年旧事早晚要挑明的。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光绪初年,我父亲是占城红帮大爷,为了筹钱反清,经常入川贩私盐。雅兰爷爷当时是川中自流井一带的袍哥大龙头,也姓辛,大名辛云天,为人豪侠仗义,因行八,人们都称他辛八爷。当时袍哥也在密谋反清,因为私盐买卖结交,是同姓,又有共同志向,所以两位先辈相见恨晚,结拜了生死弟兄。光绪十四年,自流井袍哥造反不成,惨遭扑杀,几乎是人人过刀户户过火。事后,我父亲借外乡人的身份,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两岁多的雅兰。可怜,自流井的辛家一门就只剩下雅兰一根独苗,一个千户人家的大营盘已经片瓦不存了。

父亲,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雅兰眼里转着泪花问。

当然是真的!雅兰,这把刀就是你爷爷的,想当年,半个四川地面,只要有了这把刀,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处处都有袍哥兄弟相助。为了便于双方联络,你爷爷就将这把刀送给了我父亲。

说到这里,辛甫安激动了。他硬了声音说道,炳志,我为啥会晕倒,就是因为这个毒疮!它可不是个好东西,我当年在美国找医生诊治,医生直摇头,告诉我,这是骨瘤,也叫癌。中国人称为痈疽,没药可治,必须手术切除。刚才,我叫你用刀剜它,也料定你不敢动手。为啥?因为你还没有对它动刀子的本事!

小饼子扑嗵跪倒在地说道,父亲,我明白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辛甫安拉起小饼子,说道,我相信你。每次休假回来,雅兰想读书,你都手把手认真教她,这就叫我心里踏实……

少掌柜,前面就是襄阳,歇不歇?屈老三一声问话,打断了小饼子的回忆。

不歇,走小路绕过去。今晚歇枣阳,明天住云梦,后天晚上一定进汉口!

好嘞!屈老三答应一声,啪地在空中甩了个响鞭。

吉雨林吉雨林!小饼子暗暗叫道,心中一热,用手按住腰间的短刀,把目光射向了车窗外暮色深浓的天空。

 

 

小饼子没能进汉口,那里扎满了清廷北洋军队。几经周折,七拐八拐从黄陂进了武昌城。接着东奔西跑十几天,终于从军政府门外高墙上一片烂糟糟的告示中,看见了吉雨林三个字,得知吉已被委任为安襄荆郧招讨使兵伐襄阳了。

小饼子当即叫屈老三套车,马不停蹄地回返襄阳。

但是,归乡客碰上了劫路贼,小饼子他们被一群乱兵挡在了随县城外。

一个当官的用手枪几乎捣着小饼子的脑门吼道,探子探子!带着银票带着刀,不要命地往北跑,老子认定你是清军探子!来人,拉过去枪决!

一个兵说道,长官,吉大帅一再讲了,严禁乱杀无辜——

小饼子一听到个吉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叫起来,长官长官!我就是吉大帅的人,他在哪里?快送我去见他!

几个当兵的被唬住了,愣了半响,那当官的对身边的兵说,他妈的,出门碰上哭丧的,倒血霉!你赶紧问清楚,真要是大帅的人,就带他们过去。

小饼子还真是蒙对了。就这样,那个小兵带着他横穿大洪山两百多里,赶到钟祥县见到了时任鄂军都督府安襄荆郧招讨使的吉雨林。

吉雨林清秀面容,抽条身材,略显宽绰的军服更衬出了书生气质。看见小饼子递上的短刀,剑眉一竖,目光如剑,刹那间又判若两人了。

吉抽刀细看,接着在腰后一摸,也拔出一把刀来,双刀一合,天地雌雄,正好一对。吉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好,好!是我的好兄弟。抬头盯住小饼子问一句,他——你的义父,他还好?

小饼子说,父亲身子还好,他只是盼着你能够尽快开进襄阳。

尽快?哈哈,吉雨林冷笑两声,说道,我倒想尽快,可那个臧国荃不叫我快!烂枪一打,占山为王,忘乎所以,哈哈,只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不不不,大帅,你不清楚——小饼子一听吉的口气,心里忽地凉了,顾不得许多,抢了吉的话头,想赶紧把江湖会的实情讲出来。不料吉雨林伸出巴掌一挡,止住了小饼子。

吉雨林吩咐道,叶副官,给我的客人安顿吃住,好好款待!扭回头,把短刀还给小饼子,说道,军情紧急,勿需客套。襄阳的事情,我只认这把刀。我知道,你义父肯定入了江湖会,那我不管,只要是他叫我去,放心,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不过,明天我还要到荆州走一趟,襄阳那边由我部栾团长带人先到,你就给他们当先锋。劝劝姓臧的顺顺当当接受整编,如果对抗,死路一条。好啦,半个月后,咱们襄阳见面!

再有三天就能回占城见义父和雅兰了。小饼子心里忽地热燥起来,这一刻,他已经归心似箭。

然而,小饼子没有想到,第二天临出发时,他提出去跟吉招讨告个别,那个黑大汉团长栾景雄高高地骑在马上,冷笑一声问道,姓吉的去荆州了,你跟谁告别!小饼子一惊问道,荆州?他啥时候走的?栾瞟他一眼,呸地吐口浓痰,轻声咕噜一句,啥时候?鬼知道啥时候,狗日的,老狐狸。

栾团长的凶话使小饼子心中一震,犹如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吉雨林不告而别连夜开拔,如果是因为军事行动机密,也犹可说。倒是这栾团长咬牙切齿的牢骚,叫人嗅出了一股子莫明其妙的杀气。小饼子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此时,栾团长在马上喝道,你!带着你的破车前头开路。莫害怕,老子大队人马都在你后头跟进。早就听说臧国荃在枣阳驻有重兵,偏叫老子硬碰硬,你姓吉的是琉璃球,老子姓栾的也不是傻瓜蛋!

枣阳守军当然不放通行,栾景雄只好兵扎枣南随阳店不敢妄动。

栾景雄逼小饼子入城交涉,枣阳驻军头领是一个姓马的镇守使,五大三粗,口出狂言,祖宗八辈奶奶爷,老子姓马的只认臧国荃!小饼子费尽口舌,姓马的总算吐口派人去襄阳请示。如此颠来倒去五六天,最后却盼来了吉雨林的一纸命令,内中称,因你部延误时机,本招讨已由西路进入襄阳。日前接省督府黎都督之命,令我军即日北伐。因此,你部不必再入襄阳,径由枣东越大别山入河南唐河,以作攻取南阳侧翼之援。

栾景雄见令破口大骂道,杂种吉雨林,狗鸡八招讨!你是存心不叫老子回家!北伐,北伐个球哇!老子偏不听你的!弟兄们,吃饭喂马,退回随县!

乱哄哄中间,小饼子找到屈老三,驾车飞奔,大叫道,快快快,回襄阳!

马车被屈老三赶得在公路上狂奔,小饼子的心情却比颠簸的马车还乱糟。情况非常危急,吉雨林已经进了襄阳,从上次他的态度看,很可能对不听调遣的襄阳军政分府下手。真要是那样,江湖会就有灭顶之灾。可是吉不知道栾景雄已经背叛,自己也坐上了火山口,随时都有掉头的危险。一旦吉雨林不保,江湖会更是走了绝路,义父的心血就要统统白费……不!不行!小饼子在心里叫道,不能叫父亲失望!拼命也要赶在姓景的前头进入襄阳,得尽快把一切告诉吉雨林,绝不能叫他对江湖会大开杀戒,当务之急是要联手对付栾景雄。快,快啊!

其实,小饼子能够一心想着吉雨林,根子就在他清楚吉雨林。

辛甫安和吉雨林是留日同学,后来一起加入了同盟会,两人交情非同一般。那一年,辛甫安因父亲反清起义失败要回家,吉雨林依依不舍,临行前为辛饯别,说起山河破碎,民在水火,两人涕泪出血,啮臂为誓,在榻榻米上结拜为兄弟。相约无论人生发生如何变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相互帮助,献身革命,头断血流在所不惜。

临分手时,辛甫安拿出一把短刀交给吉,说道,不管前途如何,今后它就是信物。吉接了刀说道,这是你防身之物,给了我——辛甫安说,刀是一鞘双刃,我留了一把,正如你我兄弟,见刀如见人!

好!骨肉兄弟,苍天明鉴!吉雨林一挥刀,半截小指鲜血淋淋滚落地上。

这之前,辛甫安数次派小饼子下汉口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铁血兄弟吉雨林。

马车轰轰隆隆走了一夜,直到天色见亮,远远看见了迷蒙的襄阳城楼,小饼子才止住了野马般的思绪,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吉招讨,小饼子找你来了!

其实,小饼子不知道,当他正在襄枣道上飞车的时候,樊城官钱局宽大的客房中,吉雨林已经在口中无数遍念叨着他的名子了。

 

 

 

小饼子见到吉雨林时,吉正在漱口,一见小饼子,大喜若狂,喷了口水叫道,小饼子!你叫我望眼欲穿!边往屋里走,边朝勤务兵大叫,快拿早餐!

进屋坐下,小饼子正要开口,被吉止住。吉说,路上的事不说我也清楚,姓栾的是北洋军痞,投机革命,心术诡诈。他家是谷城豪绅,其弟后来背叛江湖会当了朝廷鹰犬,江湖会此次就杀了他们全家。姓栾的归顺招讨大军,就是为了报私仇。可惜我手下无兵,只有用计叫他走弯路。不说他了,眼下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办。你吃完饭不能歇气,马上回占城接你义父。眼下襄阳形势鬼谲,臧厉二人拒不接受整编,而且有异动迹象。极可能这两天就要动手。如果任其胡来,襄阳必将重陷战火,革命党的天下又要乱成一团。小饼子,告诉你义父,只要还没有忘记当年的反清誓言,就要速来襄阳,天塌地陷也不能超过三天!

匆匆用过早饭,小饼子带上吉雨林的亲笔信,安顿好屈老三,重新租了马车,又开始往占城飞奔。

一路上小饼子心如汤煮,他明白,吉雨林请义父来襄阳是要商量对付江湖会的,是帮会还是革命党,义父已经到了二者必取其一的关头。手掌手背都是肉,他到底该怎么办?小饼子不敢细想,飞奔的马蹄象铁锤,快把他的心砸碎了。

深夜,在辛甫安的书房里,小饼子看着义父手持吉雨林的信,不停地踱步,浓浓的双眉剪起成了倒八字,口中不住长叹欷嘘。除此之外,屋里静寂无声,只有一只法式座钟在条几上卡嚓卡嚓地响着。

小饼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相信义父的心和自己一样,江湖会是占城人的立足之本,对他们下手,不是自残自戕吗?义父一句话不说,脸色却乌铁似的泛青,显然是在做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一个时辰了,辛甫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小饼子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其自然罢。小饼子正要接话,辛甫安伸手一拦,说道,炳志,事情一目了然,时间太紧,不再多言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了我大汉民族的将来,也只有如此了!

小饼子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你决定帮吉雨林了?

辛甫安不回答,自顾自说道,你记住!明天结清内该外欠,后天一早你就和雅兰一道出走。乘船到上海,然后去日本,最后定居美国,吃穿住行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占城家事交老舅舅掌管,是兴是衰,由他去吧。

辛甫安重重一声叹息,说道,晋国有屠岸,终南无捷径,善恶有报,人心好还。大势如此,不得不为耳,痛哉!

小饼子听出来了,义父是在安排后事,他扑嗵跪倒在辛甫安膝前,叫道,不!父亲!我不走,要走你跟雅兰走,襄阳的事情不管你如何决定,都由小饼子去办,我绝不会叫父亲失望!

糊涂!辛甫安拉起小饼子,口气又冷又硬地说道,你不走?你以为你只是你自己?你跟着我长大,读书成家,为了起义,东奔西跑地联络革命党人,见识不少了,为何还是这么糊涂?我叫你出洋,不是叫你避祸,是为了留根,是为了东山再起,你怎么能说不走?而且还有雅兰,自流井的辛氏一门只有这一点骨血了!走走走,襄阳之事,依吉雨林的品性,是绝不为半个私字做人!江湖会真要挡革命党的大事,我肯定和他站在一起,断臂砍头顾全大局!

一番话说下来,辛甫安累得直喘粗气。他让小饼子扶他坐下,又说道,我身有恶疾,日子不会多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必须按我的话去办!再说,襄阳城中还有吉雨林在呢,一人为英双人雄,何怕之有?

第三天清晨,浓浓的河雾还没有消散,小饼子和雅兰就乘上一只三吨的货船,从占城西南角的大河码头升了帆。

看着白帆远去,辛甫安感到了一种少有的轻松。他对身边眼含清泪的老舅舅说道,不难过,这是好事,出窝的鹞子上天了。

离开码头回家,辛甫安一时心定神闲,他对老舅舅交待几句,正准备坐车前往襄阳,却猛地看见段凤山翟广庆何子坤一阵风地从大门外闯了进来。

辛甫安猛地紧张了,问道,你们怎么——出事了?凤山兄何时来的占城?

翟广庆不及回答,段凤山早抢上前来叫道,大掌柜!不正常不正常,襄阳的北伐军总部突然传令叫弟兄们今天赶到襄阳?他奶奶的,莫不是出了鬼事?

什么?要你们赶到襄阳?北伐军总部的命令?辛甫安大惊,一时不明所以。

翟拦住还要乱嚷的段凤山,说道,大掌柜,事情是这样的,谷城和占城都接到了襄阳北伐军总部命令,叫我们几个老大最迟今晚赶到,不服从者军法从事。江湖会跟北伐总部从不相干,他们凭啥命令老子们?真要调兵打仗,也该臧司令厉协统下令才对,北伐总部算个啥玩艺儿,也来管江湖会?咱哥们连卜几卦,全是大不吉。襄阳那边又没咱的人,莫不是江湖会在襄阳有难,杂种们想一网打尽?大掌柜,你看怎么办?到底去是不去?

辛甫安听完,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脑海里波翻浪滚。他想,不会是吉等他不及就自己做了决断,拿江湖会开刀了?不对头啊,按吉雨林一贯作风,他即然要请辛甫安前往,就绝不会自食其言,提前动手。

是不是襄阳又节外生枝,吉雨林本人出了问题?辛甫安在脑子里闪电般把两三天的大小事情回忆了一遍,也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这种由北伐军总部下达的命令毕竟可疑,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辛甫安对众人说道,本来,我今天也要去襄阳,是吉招讨找我,现在听了你们所言,我断定襄阳的事情起了变化。但是天塌地接,砍头有疤,咱们一不能害怕二不能犯急。底下,我想是这样,我走汉水北岸进襄阳,你们都不能挂单,马上回去拉起队伍,带足枪弹,一律在谷城会齐,然后走南岸进襄阳。到了万山不能进城,派人跟我联络,千万记住,必须见了我的准信再定行止。

送走翟广庆他们,辛甫安立刻叫人套车飞奔襄阳。两天两夜,云暗雨复,一波三折,吉雨林的安危,江湖会的进退,象两座大山压在了辛甫安的心头。

辛甫安做梦也想不到,一走进樊城官钱局大门,见到的不是大哥吉雨林,而是黑头黑脑的栾景雄。

姓栾的一见他,拱手大笑道,辛大掌柜,久仰久仰。在下栾景雄,当年在老家擢牛屁股之时即知道了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哈哈!

辛甫安心脏突然停跳,眼前一黑,他想起了小饼子的话,知道吉雨林恐怕不好。他咬紧牙关,抬高嗓子问道,在下请问,吉招讨现在何处?

栾景雄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是辛大掌柜讲义气,我早知道你第一句话必问吉雨林,可是不巧,吉招讨昨天已经离开襄阳了。

什么!他走了?辛甫安大惊,问道,他到哪里去了?你、你知道吗?

栾景雄说道,当然当然,我不仅知道他的去向,还知道他不叫你去追他!先生是贵客,我得摆酒洗尘才是。说到这里,不等辛甫安再问,栾景雄大喝一声,来人!请辛大掌柜上房休息,小心伺候,不得怠慢!

辛甫安心中一紧,明白自己是被姓栾的软禁了。

 

 

一连三天,辛甫安在官钱局的后院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姓栾的却始终不露面,辛甫安也不能走出监牢一样的小院半步。

第四天刚吃过早饭,一个当兵的走进辛甫安的住房,又无半句言语,伸手递上一本卷宗,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辛甫安急忙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纸电令,写的是:

着九师师长栾景雄立即将吉雨林臧国荃厉秀昂等犯抓获就地处决。此令。大清北洋第一军ⅹⅹⅹ电。

辛甫安心中一阵绞痛,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壮志灰飞,痛入骨髓。辛甫安虽对可怕的结局早有预感,但没有想到会如此悲惨。三天来,他没有听到枪声,一直还希望姓栾的不至于太无情,都是为了推翻清廷,有什么隔阂不能化解吗。可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午餐过后,栾景雄来到了辛甫安的房间。

栾景雄说道,先生可能有所不知,栾辛两家算得上是真正的通家世交。你在国外留学时,为了反清,我父亲就和你父亲秘密结党,喝了血酒拜了把子,我应该称先生为大哥的。兄弟之间就不用讲客套了。为弟今天来见兄长,有一难事,急需大哥鼎力相助。

辛甫安断喝一声,慢!你既然认我为大哥,一关三天,不闻不问,成何体统!我问你,吉雨林,还有臧国荃厉秀昂,他们现在哪里?那封电令是怎么回事?你是否投了北洋?你不说清楚,我与你势同水火,谈何相助!

栾景雄听了一脸委屈,开口道,大哥冤枉小弟了!天下大乱,风云鬼谲,这两天我忙得连打盹的功夫都没有,革命事大,万望大哥原谅小弟失礼。我进襄阳围剿臧厉两个叛逆,是执行吉招讨的命令!因为他们密谋反水。混战中厉被乱枪打死,臧却逃了。眼前,北洋军围攻武汉,革命党困守武昌,大势危在旦夕。襄阳以外,北洋主力章敬尧部正日夜兼程压过来,章原来是我的恩师,派人劝降,要我诛杀吉招讨带人马归顺,否则将屠城示威。我接电即与吉招讨商议,吉也束手无策。后来,小弟建议他暂时离襄前往荆州,由我佯作归顺,先骗得章疯子不来攻城,缓过一时,待形势有变,小弟再接吉招讨重返旧任——

住口!辛甫安叫道,你是说,厉秀昂被杀,吉招讨去了荆州?

大哥,苍天在上,你说,小弟为啥骗你?你长住占城,消息闭塞,眼界早跟外面脱钩了!如今的天下,自武昌发难,全国争雄,真是沧海横流,一日千里,朝为种田佬,暮登天子堂呢!听说老滑头袁项城已经决定出山了,革命党的死活眨眼就见黑红点!只要有人有枪,皇帝又不是老虎,臧厉就不想骑上过过瘾?大哥,说到底,襄阳之变是吉雨林吉招讨一手操作的,栾景雄是干愿顶缸,兄长若一味怀疑小弟,天底下难道真的没有公道了?

栾景雄一番言语,说得肝胆淋漓,听得辛甫安半信半疑。他迟疑一下问道,你既然头头是道,处处有理,还叫我帮你什么?

栾景雄答道,大哥,革命党下一步必有用人之急,小弟为吉招讨代守襄阳,不能无所作为,想趁机把各县的义军整顿一番,特别是江湖会,更需加紧律顺。一旦有变,有人有枪,进可北伐退可固守,退一万步说,至少保住襄阳城!可是,如今谷城占城不知何故,竟然带了大队人马占了城西万山,三四天不进不退,派人去问,他们说除非大哥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调遣。所以,小弟想请大哥——

辛甫安想一想说道,既如此,我去叫他们进城就行了。

栾景雄连忙道,不不不,不敢劳烦大驾,翟广庆说了,只要大哥划几个字就行。话不落地,栾就大叫一声,笔墨伺候!

辛甫安正要下笔,又有些忧豫。暗忖,是吉叫我来的,怎么不言不语就先走了?看一眼姓栾的,追问一句道,你说,吉招讨真的去了荆州?

栾景雄回道,千真万确去了荆州,现在也该到了。哎呀,王八蛋,我真是忙昏头了!说完即朝门外叫道,快,把吉招讨留的东西拿来!

院子里立刻有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片刻后栾景雄拿来一把短刀递给辛甫安,说道,这是吉大人留给大哥的,我叫他给你写封信,他说,用不着,有了这把刀,一切都会明白!

看见了吉雨林的短刀,辛甫安的心终于平定下来。他看一眼栾景雄道,好吧,你说怎么写?

栾景雄谦卑地笑道,小弟不敢乱说,只要他们不多心,请几位大爷进城即可,其余弟兄各返各家,等待整编吧。

辛甫安听了暗想,这样也好,人在根子在。于是,提笔很快写好了信。

栾景雄恭恭敬敬地接过信,看完。连连说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兄弟这就去办。人杂事繁,今天小弟就不再打扰了。大哥一定吃好睡好,明天军事会议还要借重大哥威风,恭请你到场训示。保重保重,小弟告退了!

辛甫安是屈老三摇醒的。

辛甫安睁眼一看,满屋亮光,以为天已大亮,往起一坐,一阵眩晕,眼前金花四射,扑嗵又倒下了。

屈老三叫道,大掌柜,大掌柜,你可醒了!

辛甫安喘吁吁地叫道,水,老三,水!

屈老三连忙扶起辛甫安靠在床头,端来茶水,慢慢喂给辛喝。

几口水下肚,辛甫安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昨天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突然,他打个寒战,心里一抖,酒中有药!坏了!他挣扎着要下床,一活动,眼前又是一黑,差点栽下地去。

大掌柜,你不能动!你昨天在饭桌上突然晕过去,已昏睡了一天两夜,有阵子连气息都听不见,真吓死我了!屈老三边说边给辛重新盖好被子。

一天两夜?啊!老三,他们人呢,那些当兵的呢?辛甫安冷汗直冒。

大掌柜,当兵的都走了,说是有重大军务要开往西安。对了,我找了那个姓栾的,他给大掌柜留了一封信,说是你一看就明白了。

辛甫安忙说,信?在哪里?快拿来,快,快!

屈老三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辛甫安。

辛甫嘶啦一声打开看去,脸色骤然大变,由红转白,最后变黑,额头上大汗淋漓,全身开始剧烈颤抖。他哆嗦着双手,口中呜呜啦啦地说道,这这这、这……狗杂种栾、栾……广庆!凤山!好弟兄!你们——我、我、我……说到这里,辛甫安哀嚎一声天啊,一口鲜血喷出来,头一歪,昏死过去。

辛甫安手中溅满血点子的信纸上写道:
好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栾景雄恨不得叫你亲爹大爷了!不是你,不知道要费我多少心血!跟江湖会的疯子们开仗,打成光杆司令就断了命根子!段凤山个王八蛋,也有今天!他杀老子全家,老子今天杀回谷城要血洗他狗日的全族!大哥,对不起你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革命党眼里没有老子栾景雄,老子还不尿他们了!红袄绿袖,谁是爷爷谁是儿,马背上翻账本,老子们走着瞧!

好大哥,兄弟谢你也要骂你,江湖上闯荡,你也太傻蛋了。对我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几句好话一听就深信不疑,人心隔肚皮,你读的书都当烤红薯吃了?得亏了,你老弟我讲良心,知恩图报,这一回就看在大哥你的面子上,免了占城一把火!叫大哥回头也好做人。哈哈,有枪就是草头王,果然不假,肚子里的书堆成山也抵不了老子一颗花生米!

好大哥,大丈夫来去明白,老弟现将实情相告。天下大乱,四海分崩,有枪便称王,有奶便叫娘。袁大帅在京城给老弟亲手写了帖子,还未见人就许了我三镇人马,在外国就是一个军长啦。老弟深感知遇大恩,决心投奔麾下。大哥莫怪我手黑,杀了你的同窗吉雨林。他小子不是个东西。我和他从无深交,更无大仇,他一当上招讨,就看我不顺眼,黑心烂肝要整编老子的队伍。叫你整光了,老子去喝西北风?你不仁,老子不义,借他颗狗头当见面礼,再好不过啦!他不是要北伐么,哈哈,就由老弟代替啦。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栾景雄今天到谷城报仇,后天过均县到商县歇脚,大后天就到了龙驹寨,一入陕西就成了袁大帅的人,猛虎下山蛟龙入海了。

哈哈,废话少说,大哥好好睡一觉,睡醒回家好走。吉段两个脑袋归我,翟何两颗人头归你。老弟就此道别。天涯万里,后会有期。再拜。

老弟栾景雄   顿首

辛甫安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占城自己的卧房中了。
昏黄的灯光下,辛甫安慢慢看清了正在抽泣的老舅舅和立着的屈老三。
屈老三赶紧过来扶起辛甫安,要喂他水喝。
辛甫安不喝水,也不说话,紧靠床头,咬着的嘴唇中渗出了滴滴鲜血。
屈老三给老舅舅沏了茶,说,老舅舅,你喝茶。
不!不喝,渴不死我!老舅舅一反常态大声吼道,屈老三,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大掌柜说!
看着屈老三退出屋子,老舅舅呼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辛甫安,辛大掌柜,我不是为你掉眼泪,我是为广庆子坤他们,还有段凤山!冤,冤那!死不瞑目啊!谷城有人过来求救,咋救?谁去救?自顾不暇了!天灭江湖会,老子不服啊!
老舅舅悲极无泪了。他看一眼辛甫安,说道,对你,我无话可说。你有恩于我,对小饼子肖家一门恩同再造。兄弟我,自从光绪十八年占城起义失败,本来已经心如死灰了,是你再三体谅宽容,我才苟且了这条老命。如今,我想通了!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弟兄们都走了,我还活个球哇!今天,我来告别,为了江湖会,我要出门办件大事,成不成我都不再转来。屈老三有人品,可以帮你管家,直到小饼子雅兰他们回来。
老舅舅说完,不等回话,扑嗵双膝着地给辛甫安磕个头,起来又道,谢谢多年关照,切望专心养病,好自为之。说完扭头就走。
辛甫安大叫一声,老舅舅!我知道你想干啥,但是不行,你不能去!
老舅舅停了脚步,但并不回头,咬牙切齿地说道,辛甫安,你还是小看老子!废话少说,咱弟兄就此分手,来生再聚!
老舅舅说完,伛偻着瘦小的身躯一颠一拐地走出屋去。

辛甫安没有再说话,任眼泪在脸上横流。拳头狠狠地砸着床沿,哽咽道,这就是江湖会!江湖会!江湖会!啊!

第二天,屈老三也出了门。大掌柜要他悄悄跟上老舅舅,告诉他老舅舅是找姓栾的报仇去了。当年,占城谷城大闹江湖会,老舅舅跟姓栾的老爹有八拜之交,后来姓栾的又跟老舅舅学轻功,整整三年,老舅舅就在栾家吃住。大掌柜说,但老舅舅想不到,栾景雄变了,是鬼不是人了。冒然前去,怒火冲天,定要吃大亏。

五天后,屈老三回返占城。

当小船转过陡峭的滚水角,一眼看见高耸的城楼时,屈老三心里一热,眼睛立刻模糊了。他在心里叫道,大掌柜,老舅舅没有给你丢人,他死的值得,死的英雄!

原来,屈老三出门的第三天,就在陕西商县听到了老舅舅的消息,老舅舅身藏炸弹与栾景雄同归于尽了。人们哄传,一个老叫花子换个北洋军长,湖北的革命党不要命,太英雄啦。

船一靠岸,屈老三就匆匆往家赶,一进大门,竟看到满院子人头乱攒,有人见到他就大叫,老三!快,大掌柜自杀了!屈老三大惊,飞起来跑进屋里,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心中又是一惊,失声叫道,小饼子,怎么是你!

堂屋里,辛甫安静静地躺着,脸色跟身上盖的白布单子一样苍白。

屈老三哭倒在地,连连给大掌柜磕头。突然起身劈胸抓住小饼子,狠狠地叫道,你、你混蛋!你为什么没走?你对不起大掌柜!为什么?你说呀!

小饼子没有回答,反问道,老三,我为什么要走?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走!我和雅兰就住在下游五十里的仙人矶,随时准备帮父亲一把。可是,我没想到襄阳出大事,没想到江湖会有大难,更没想到父亲竟撒手而去——没想到啊,父亲!小饼子肝胆欲裂泪如泉涌。

屈老三叫道,不!小饼子,你要走,要马上走!你不走大掌柜死不瞑目!

走,走,我走!小饼子说道,父亲入土我就走。老三,大掌柜给你留了信,今后辛家的事情全靠你了。

屈老三哽咽道,只管走,只管走啊。有大掌柜在天之灵,屈老三等你们回来!

辛甫安头七祭典一过,小饼子就决定立刻离家。

小饼子没有动父亲的遗物,只带上了一本《三国演义》。这本书翻开放在辛甫安的床头,显然临终前他还在阅读,玉泉山关公显圣一章还被重重地压了折角。

小饼子把书捧在手中,默默言道,父亲,我知道你的心。相信我,小饼子绝不叫你失望。父亲,你就放心地走吧……

这天凌晨,寒风瑟瑟的汉水河边,小饼子和雅兰跟屈老三一干众人挥手告别。木船扯起白帆,一叶飞羽,喝风如鼓,箭一般地向下游驶去。

小饼子把雅兰让进船舱,又转身出来,直立船头,向疾速后退的占城看去。

铁黑的暮色正在消褪,背光的古占城,城堞嵯岈,房脊如涛,乌青青一片。

渐渐的,东方天空亮光浸洇而起,越来越强,终于蔚成了一片霞光的大海,五彩云霓之中,一轮红日喷薄欲出了。

小饼子紧握双拳,目光入云,就在太阳冲出云翳的那一刻,他听到从蓝天深处,    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还我头来!

小饼子立刻热泪奔涌。

面对远去的故土,小饼子在心中叫道,父亲,等着吧,我一定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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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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