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

王伟举

6月17日——这一天对于广西壮乡百坭村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题记

 

序

 

百坭村原本是一个隐藏在广西百色大山深处的无名山村，因为一个人物，使这个山村上了热搜。

这个人物就是百色市委宣传部派驻百坭村第一书记、在脱贫攻坚决战中以身殉职的黄文秀。2019年6月17日凌晨，这位北京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因急于赶回村里组织抗洪在途中不幸被山洪冲走遇难，年仅30岁。

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忽然间被暴雨山洪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青春热烈绽放时突然逝去。黄文秀的牺牲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

图片由作者王伟举提供

 

消息很快传到北京，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同志对黄文秀的遇难深感痛惜并作了重要批示，全国旋即掀起了学习黄文秀的热潮。黄文秀工作过的百坭村也由此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焦点。

2020年6月15日，笔者随同中国报告文学杂志组织的脱贫攻坚采风团来到百色。当晚采风团团长分配采访任务时对我说，黄文秀的事迹虽然已经写得很多了，但本刊这期“百色革命老区脱贫攻坚采风专辑”不能没有黄文秀，你还是去写一篇吧，相信你会有新的发现。

面对这任务，我一度彷徨。因为黄文秀的事迹已经家喻户晓，并且上有党和国家领导人重要批示的政治高度，下有自治区党委、百色市委、市政府等多名领导人写的纪念文章。从事件时效角度，黄文秀牺牲已经一年，新华社、《求是》杂志、《人民日报》、中央广播电视台、《广西日报》等主要媒体多角度进行了报道，百色市委宣传部编辑的《时代楷模——黄文秀》已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2019年7月1日中共中央宣传部追授黄文秀“时代楷模”称号；10月10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追授黄文秀“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另有中央文明委、全国妇联、共青团中央、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百色市委、乐业县委等组织追授的荣誉多达十多项。并且听说已有著名作家李春雷写了长篇报告文学即将出版，由《十八洞村》电影剧组拍摄的电影早已封镜待映，同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也在创作之中。在这样的氛围里再去写黄文秀，确实需要勇气。不过在短暂的犹豫过后，我还是欣然领命——这是黄文秀的精神的感召，我不能退却。黄文秀为了脱贫攻坚事业奉献了青春，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就把这次采访当作一次学英雄的具体行动吧——内心深处似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暗示：这次写作也是对自我的挑战——安逸平庸的生活正在让你变得麻木，你正需要这样一次追寻英雄芳踪的行动来荡涤你的灵魂……

 

百色市长的悲情表达

 

16日下午，百色市委市政府领导召集各部门集中介绍百色脱贫攻坚战概况时又介绍了黄文秀的事迹。利用晚餐前的一点时间，我主动与百色市政府周异决市长、百色市委宣传部黄彩毕部长谈起黄文秀的话题。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是市领导们提到黄文秀时心情还是很沉重。

我问市长：“我看到人民日报（海外版）上你写的悼念黄文秀的长文《难忘黄文秀》，很是感人，请问是你亲自写的吗？”

周异决说：“当然，表达的也是我的真情实感。因为我认识黄文秀，知道她是自愿回百色的优秀选调生。在脱贫攻坚检查中我到过她挂职的乐业县百坭村，她一个女孩子，在很短的时间就能在百坭壮乡扎下根，融入到壮族乡亲的生活中间。你问村里每项指标数据她根本不用看本子，随口就答，准确无误，如数家珍，这是下了苦功的，所以我对她印象比较深刻。没想她会遭遇不幸这让我十分意外，所以十分痛心。我白天工作很忙，只能晚上写，打字又慢，这篇文章我断断续续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写出初稿我让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传看谈谈看法，没想到他们读着读着自己就哭了……”

一位地级市的市长能这样用心写一位牺牲了的扶贫干部，这让我很是感动。并且听说市委书记彭晓春也写了文章发表在《广西日报》上。一种无形的压力再次袭来。得知黄文秀生前是市委宣传部理论科副科长，我抓住饭前最后一点时间向市委宣传部长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希望能找到新的采访线索。

黄彩毕部长是中共百色市委常委、百色市政府副市长，她看上去像个慈祥的母亲，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一提到黄文秀，黄部长仍然十分难过。看得出她的伤心发自内心深处，让人感觉黄文秀不只是她的属下干部，而像是她的孩子。

“她太年轻了，她是我们时代的精英，她的人生事业才开始，国家扶贫攻坚事业需要她这样的实干家，我们党的政治思想理论研究也需要她这样的人才，她是我们共产党人的骄傲，也是我们壮族儿女的骄傲。她的牺牲，实在是让我太伤心了。”

黄部长说，“本来她已经在田阳那满镇做了一年的兼职党委副书记，这次扶贫挂村第一书记她可以不再下去的。2018年百色老区的脱贫真正进入攻坚阶段，市里给我们宣传部又增加了一个派驻乐业县驻村第一书记名额，部里开会动员时文秀当时并不在场，后来她知道了便主动报名要求下去。考虑到她已有基层工作的经验，我同意她去百坭，临行谈话时我要她记住三句话，第一是注意安全，第二是保证身体健康，第三是依靠当地党员干部把工作抓扎实。没想到……”黄部长眼眶湿了。说到出事地点，黄部长有些哽咽，“她是急着赶回村里布置抗洪途经凌云县九民水库时被洪水冲走的。我在凌云当过县委书记，伶站九民水库那个地方我熟悉，狭窄的公路下面是石板深沟，两面都是陡峭的石山，半坡一座水库，那天晚上的特大暴雨本来已经形成了洪水，水库上方的山体滑坡，半座山都壅塞到水库里，大半个水库里的水突然倾覆下来，整个峡谷被洪流灌满，峡谷里的车辆都没能幸免……”

周异决市长说：“今天16号，黄文秀就是去年的今天，从家里往村里赶的路上遇上了暴雨山洪。她父亲患肝癌，平时她也没时间回家。去年的16号是父亲节——每年6月份的第三个星期日。主要是她父亲做了大手术刚从医院回家，她周末赶回去看看父亲。这天她本可以不回村的，因为天气预报有大暴雨引发山洪，各地都出现险情，她电话询问村里情况，得知雨下得太大了，心里放不下急着赶回村里。半夜失联了，大概零点以后出的事，17号凌晨，明天正是她的忌日。”

听到“忌日”这个词我心头一沉。整个场面都变得凝重。黄部长说，这孩子吃过很多苦，可是她一直乐观向上，再苦再累也是乐呵呵的，成天笑容满面一脸阳光。直到这次去她家里慰问才知道其实她的家与百坭村几乎同样贫困，母亲残疾，父亲一直被肝癌折磨。她是靠国家政策扶持从本科读到硕士的。她要回报国家，所以放弃了留北京和南宁的机会坚决选择回百色贫困山区工作。

两位市领导的话使我的心一阵颤栗，一种酸楚的痛感涌上来。在很多年轻人对大都市趋之若骛的年代，这姑娘的境界多么难能可贵！媒体的大量报道、各级党组织授予的荣誉称号对于一个年轻的党员来说，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高度。然而我想，黄文秀既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楷模，同时她也是一个有着普通人情感的青年精英，黄文秀具体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样的？壮族村民聚居的百坭村又是怎样一个地方？黄文秀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她在一年多里都做了些什么？壮族老乡们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作为报告文学，如果把这些写出来，可能使我们的英雄与读者更亲近，更真实感人。于是我向百色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刘序畅局长提出，我要去黄文秀工作过的地方进一步深入采访。刘局长说，那你就跟乐业县的采访组一起去县里吧！

总共只有两天时间，实在太过紧张，我不能去县里，应该直接去百坭村，就住在村里！

图片由作者王伟举提供

 

壮乡村民深情忆文秀

 

局长安排百色市民族艺术研究中心的周洁女士直接送我去百坭村。百色市区到乐业县新化镇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我主动与周洁谈起黄文秀的话题。没想到周洁正是黄文秀那一期驻村书记的分队长。周洁印象里的黄文秀性情开朗，工作扎实，她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与壮乡的群众建立起信任。黄文秀的家乡田阳一带流行的是右江土语，而她驻村的百坭村讲的是桂柳方言，彼此差异很大。周洁说：“百坭村壮族村民的土话我们基本都听不懂，而黄文秀不仅听得懂还能与他们无障碍的交流。”

“黄文秀很低调。她和我们同一个驻村工作队，我这个分队长一直都不知道她是研究生，还是在统计报表时才看到，真的从心里很敬重她。”

周洁的叙述让我想起百色市长周异决和宣传部长黄彩毕的介绍，黄文秀的形象在我眼里逐渐活起来，高大起来。在北师大思政专业硕士毕业时不少单位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其中还在大型央企，然而她想到了自己尚未脱贫的家乡，便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百色。可惜壮志未酬，伟大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回报父母，还没顾上谈朋友。亲情的温馨，爱情的甜美，她都没来得及品尝，她把短暂的青春奉献给了党的事业、奉献给了壮乡百坭村。人生在30岁的花季戛然而止。她的逝去让所有人心碎，感伤不已。

说话间车子下了公路拐进一条弯曲的山道，司机说这是百坭村的村路。

看看下午4时已过，车却过不去了。可能因为暴雨塌方，一台铲车正在清理堆在村路上的土堆，还有一台挖土机正在劈山扩宽路面，等到一车载满开走，我们的车才趁间隙抢过去。因为黄文秀的事迹百坭村已成为名村，村委会办公地点太过狭小，现在办公搬到原来的村小学去了。

通向村小学的山路右边紧贴着石山，左边山崖下是一条在深谷间流动的小河，弯弯拐拐，经过一座仅能单车通过的简易小桥。河边一块牌子上标示着小河的名字“谐里河”。

过桥后沿着山边走一段就是住着几十户人家的百坭自然屯，山上土地金贵，人家便很密集，房屋挤挤挨挨。也有说这是壮族人家的习俗，喜好聚居，不习惯那种独门独院。通往村小学的土路从百坭屯门前穿过，土路左边临小河的山坡上种着包谷，大概土质肥沃，玉米禾杆青葱茁壮，密密实实形成一人多高的包谷林子，禾杆上已经结出大半尺长的苞米棒子，正在灌浆。小路右边是屯里各家各户的坟地，有的长满荒草，有的用砖砌着一米多高的墓室，几乎每座墓室前面都竖着刻有铭文的墓碑，坟头有烧过纸灰的痕迹。活人与死人住得这么近，初次路过包谷林地的人会感到不适。

坟场前面就是村小学的校园。还是那种“普九”年代建的简易楼房，随着交通的便利和人们观念的转变，村里的学生都到镇上或县城去上学了，空着的校舍便做了村委会的临时办公场所。院落和楼屋显得陈旧，停满了小汽车和电动摩托。很多人来来往往。驻村工作队员们也住在楼上。一进学校院门迎面竖着一面宣传栏，黄文秀放大了的特写照片十分抢眼。

周洁是市里来的，又曾经在新化镇当过工作队分队长，找人比较方便。按规矩她先找村支书周昌战，有人指了指教学楼一层的大房间说：“周支书在里面开会，来了好几拨都是找他的。”

周洁喊住了一个年轻人，介绍说这年轻人是市委宣传部下来搞调研的甘科长，她把我介绍给甘科长然后说明来意，并说我要这村里住下来。年轻人十分热情，说“我叫甘志成，叫我小甘就是，王老师需要什么只管说，书记不在，我们帮着解决。”小甘跑上教学楼上看了

看，对周洁说：“现在别处都没空房子了，要不就在我那间屋里加一间床吧！”

周洁看看我说：“王老师你坚持要到村里住，就只好跟工作队员们挤一起了。”我说：“那正好，和队员们住一屋没准还能听到一些故事呢！”

甘科长又找来了两个小伙子，两人身上穿着统一制发的红汗衫，背后印有各自的名字，一个写着“工作队员谭天社”，一个写着“工作队员张德富”。

小伙子们热情地帮我把行李箱搬上左边的筒子楼。我知道周洁还要赶去县里安排另一组的采访。就对她说：“周洁你快去县里吧，那边还等你安排呢！现在到了村里了找到组织就没问题了，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自己联系工作的。”

时间已是5点，周洁确实也有些急，就对小甘们说，“那就麻烦你们几位了。王老师有什么要求你们尽量帮着解决。拜托了！”然后对我说，“王老师，那我先过去了，后天下午来接你。”我对她挥挥手说，“你们最好来晚一点，这样我可以在这多呆一会。”

周洁的车走了，我上了旁边一个二层的筒子楼，这可能是当年教师办公的地方，两间屋子空荡荡的，支着一张折叠床，外面罩着蚊帐，屋中间扯着一根废电线晾着汗衫短裤，这就是小甘的住处。小伙子们又拎上来一架折叠床支在小甘的床对面。小甘又喊了小谭一起去附近山上砍下两根青竹杆帮我也支起一顶纱布蚊帐。

城里的楼高得蚊子飞不上去，我好多年都没用过蚊帐了，钻进去试试，感觉东倒西歪缠绕手脚很不习惯。小甘说：“山里头房屋四周都是树丛、草丛，各种虫子一群群的很厉害的，没得蚊帐是根本睡不成的，晚上你就知道了。我也是临时住这里的，这是市里机关硬行规定，也是我们百色市脱贫攻坚行动中的一项措施，机关每个干部要轮流下村调研半个月，解决一两个问题，或者写出一篇有独到见解的调查报告。我还要住一个星期，都是出门在外，有什么事你只管说。”甘志成是百色市委宣传部网管科科长，小伙子帅气而又精干，待人十分热诚，很快我与他就没了生疏感。

我看看床上还没有被子，问小甘能不能找一床被子，夜深了需要搭一下胸腹。小甘便对小谭说，你从保管室拿一床干净的吧！小谭说，保管室里捐赠来的被子有好多，但是要请示周书记才行。小甘说：“那你就去会上找周书记说一声，尽快让王老师安顿下来。”

小谭出去一会，大概是得到书记批准了，上来时抱着一床薄丝棉被子。

折叠床很矮，木板也很硬，但好歹晚上不愁没地方歇脚了。我走得急，广西天气报的温度是37度，还没开始工作身上已经一身汗。这才发现没有脸盆，习惯了住酒店宾馆，连毛巾也没带。幸好中午离开时顺手把早上用过的牙刷拿了来，好在是夏天忍忍就能凑合过去。自己是来采访的，不便再给人添麻烦。最当紧的是快快进入情况，我有些急，托小甘和工作队的张德富帮着找村党支部的周书记。

终于看到周支书送客出来了，我们赶紧挤上去。可能周支书已经从周洁的微信上知道我了，就朝我笑笑。这周支书一看就是个厚道人，没有客套和寒暄，伸手和我握了握，他说：“会还在开，我不定啥时有时间，我安排你跟其他村干部先谈吧！”

夏日天长，6点多了还很明亮，支书周昌战自己也不知座谈什么时间结束。我不便打听是与什么人在座谈，只好给他交底说：“周书记你先忙着，我反正是今晚一定要与你聊一聊，不管等多晚。”

周书记很理解地说“一定一定……”他打电话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村干部，用本地方言（估计说的是壮语）对他们交待一番，大意是说市里安排作家来采访文秀的事迹，我还在开会，你们先给老师谈吧！

女干部叫韦玉行，是村妇联主席、党支部委员，男的叫梁祥东，村里的扶贫信息员，村人习惯地叫他扶贫专干。

相互介绍，这两个壮族村干部话比周昌战更难懂，他们之间说什么我一句听不懂。我放慢节奏用普通话简要说明来意。两个村干部很聪明，便尽量用他们的普通话与我交流。能够听懂一小半，不懂反复问几次，或者用笔请他们在本子上写出相近意思。虽然吃力，但总算能够进行了。

我往书记开会的教室指了指，比划着问：“你们书记每天都是这么忙吗？”

韦玉行听懂了，她说：“书记一年到头都是忙人，不光他忙，驻村的工作队、村委干部，没得人能按时回家的。”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和梁祥东。

一说到黄文秀的名字，两人都沉默了。情绪立马低落下来。韦玉行背过身去揉眼睛，梁祥东则埋下了头。韦玉行指着梁祥东说，你是扶贫专干，专门跟着文秀跑农户的。你先给老师说说吧……

梁祥东眼圈红了，“说到文秀书记，村里哪个不了解她？扶贫专干就是专门配合第一书记工作的，我与文秀书记打交道可是最多的。”

梁祥东身材瘦小，人显得精干，思维也敏捷。只是提起黄文秀，情绪就有些失控，话语中带着一种抑制着的悲恸。“……文秀书记的事迹报纸电视报道得很多，只是没把我们百坭壮家人对文秀书记的感情写出来。”他望了一眼韦玉行，韦玉行也很认可的点点头。

“文秀书记来村里虽然只一年多，可是我们村里人都把她当自家的亲人。明天是文秀的忌日，有的人家也把今天当作忌日，因为文秀是去年的今天半夜里出事的，村里有些人家都燃了香的。村人怀念文秀书记，是文秀书记帮我们找到了脱贫的路，引导我们百坭村改变了种植结构，特别是改善了我们的交通和生活环境，她没来之前，进出村里的土路大坑小洼的，大晴天勉强能开三轮农用车，一下雨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各个自然屯之间也只有人走出来的小路，树上的果子根本运不出去，是文秀书记来了积极向上反映，各方面争取资金，拓宽了路面，垫了砂石，现在各个屯的路都能通汽车了。过去村里也种有砂糖桔，产量少不说，路不通外面大车进不来就卖不上价钱，有的户找不到销路，都烂在树上了。为了发展产业，文秀还专门给几个种水果的自然屯修了果园路。窄是窄一点，但是砂糖桔都能运出去了。”

“文秀书记的产业发展思路我是清楚的，她的想法都是超前的，首先考虑对接市场，考虑村民的适应能力，选择周期长的项目。我们百坭过去只有少数人家自己摸索种砂糖桔，品种也不好，没得技术产量也低。文秀书记就想着先培养产业带头人，对种植户统一进行技术培训，还联系引进新品种，想法延长果子成熟期错开上市季节。她从县农业局水果办请来了技术员，到种植户果园里修剪果枝示范，动员全村种植户去现场观看。看到油茶的长效经济价值，她说这是个有前景的长远产业，动员村民们扩大面积……”

“我们村委会原来在百布屯，几十户人家挨着村委办公室，一到晚上到处一片黑漆漆，这里山大，拿手电筒像只萤火虫，没有人敢在夜晚走路，天一黑都把门关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文秀书记来了以后，为了让村民们晚上能出门走路，就用她的工作经费为村里安装了路灯。有了路灯，村民们晚上都喜欢出来游走散步，交流，年轻人还在灯下唱歌跳舞。今明两天是文秀的周年忌日，村里会唱山歌的妇女们都在编歌纪念文秀，晚上你去桥头看看，肯定会有人在那里练唱。”

我提出请梁祥东领我去那些在黄文秀努力下脱了贫的农户，梁祥东说每个屯都有，你去哪里都能看到。

看看时间7点多了，我怕韦玉行着急回家，她说不急，反正每天都要加班的。我说，“韦主席，你是女干部，黄文秀肯定与你联系最多吧？”

韦玉行眼里顿时泛出泪光。

“文秀书记跟我最谈得来，她一直在帮我规划我们壮族妇女能做的传统手工，要我教她学百坭这片壮族的土话，教我怎样发挥壮族妇女在脱贫攻坚中的作用。她抓工作十分扎实，什么事只要说过了就一定会落实。村里贫困户黄美线丈夫去世以后，生活很艰难。文秀书记多次上门了解情况，帮黄美线想出路。后来帮她申请到5万元的扶贫贷款，添了些设备，给村里人榨山茶油、碾谷米，每个月有2000元左右的活钱收入，再加上田里的收成，黄美线的日子就一天天过好了。听说文秀书记路上遇难了，黄美线哭得快要晕过去了。现在她一对人提起文秀书记就泣不成声，她把文秀的照片、视频都保存在手机里，想起文秀就打开看看，每看一回，她就哭一回……”

“文秀是第一书记，主要工作是带领村里脱贫攻坚，对妇女工作了很关心，经常和我讨论提高村里壮族妇女的素质。一有空就教妇女们唱歌，教女青年和孩子们跳舞，用手机放着《感恩的心》，一遍一遍为妇女和孩子们做示范动作，细致又耐心。妇女们把文秀书记当作好姐妹，孩子们把文秀书记当成他们的大姐姐。文秀住的百布屯办公室宿舍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文秀书记对孩子们特别好，孩子们一来，她就把自己从城里带的奶茶糖果分给孩子们，然后教他们背诵《村规民约》，背得熟练的就奖励糖果，教他们爱护生态环境，她把孩子们组织起来做小小志愿者，领着孩子们一起捡垃圾，现在我们百坭村的孩子不管在哪里见到垃圾就主动拣起来。文秀书记不光是抓脱贫，她是种植产业、基础设施、乡村文明全面抓。文秀说，脱贫攻坚是阶段性的，乡村振兴是长期性的，只有依靠本村的年轻人，建设新型乡村才有希望。她抓的活动对村里年轻人很有吸引力，村规民约吟诵比赛、全村道德模范人物评选、文明家庭评选一个接一个，激发了村民热爱百坭、建设百坭的热情。文秀来百坭一年多，我们村人的精神面貌变化十分明显。”

韦玉行的话不很好懂，她一边对我诉说着，一边用手势让我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是妇女干部，她与黄文秀交情最深，所以讲起黄文秀的事就格外动感情。

“老的小的，没有人不喜欢文秀，越是弱势的人文秀书记会越加关注，好多文章都说到了她扶失明老人黄妈南办看病垫付医药费的事，其实这样的事文秀做得太多，你在村里随便遇到一个人都能给你说出一两件来。像我们百布屯的梁妈底老人，痴痴呆呆一个人到处乱走，她不记得路又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就是乱走，有时走到河崖上站上半天，有时跑到村外公路上看汽车一看半天，黄文秀在走村入户调查时见到过她，知道她是谁家的，每次只要见了梁妈底，都是亲自把老人扶回家交给她女儿梁丽文，说老人已经失忆，无人看管乱跑很危险，再三叮嘱梁丽文要照看好她。”

韦玉行的叙述在我眼前构成了一幅画面——一位神情呆滞的老人盲然站在狭窄的公路边，像一棵树或者一座雕像，轰轰隆隆开过的卡车卷起巨大的灰尘，司机把头伸出来呵叱，老人毫无反应。这时像从天边飘来了一位女子，搀起她往村里走去……

我忽然想去梁家看看梁妈底老人，韦玉行说，“说也奇怪，你说老人痴呆了吧，可是文秀的遇难的事她却知道了，女儿说她妈像是醒了一样，时常站在村口抹眼泪，两个月之后，梁妈底老人也去世了，梁丽文说，我妈是找文秀书记去了……”

我听了大为诧异。正在这时，甘科长来喊吃晚饭。我一看8点多了，肚子其实早已空了，想想人家韦玉行、梁祥东也该回家吃晚饭了，就谢过二位，看着两位骑着电动车驶出了小学校院门，我才朝着已经亮了灯的厨房走去。

厨房大概是过去老师们做饭、学生热饭的地方，简陋而破旧。碗筷倒是用消毒柜装着的，一张长方型课桌上放着盆盆碗碗，里面盛着南瓜秧、豆角、土豆之类几样菜蔬，有一盘是掺了猪肉膘子炒的，还有一盘像是油炸过的鱼。听说饭都是工作队员轮换做的，或者说谁有空谁就做。这天的晚饭是张德富做的，因为晚上吃饭人多，做了一大电锅的米饭。这时支书周昌战领着两个很帅气的小伙走进来，加上工作队员们、小甘和我，将课桌围得满满。没有人互相介绍，我尴尬地问两位帅哥是哪里的记者，甘科长说，哦，忘了介绍，这位是作家王老师，他们两位是新华社的。我说是广西分社的吗？他们朝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感叹说，你们能在村里吃晚饭也是因为黄文秀吧？他们又说是的是的，我们还要在这几天，晚上回县里，明天还要来，多拍一些资料，看能不能做一个系列节目。我暗自感叹，按时兴的说法，现在做新闻的也真是够拼的了。

厨屋里有些闷热（这天百色市预报的气温是37度），一架锈迹斑斑的大电扇开着最大档位飞快地旋转着发出巨大的嗡嗡声。装着几根钢筋的窗子大开着，外面不知有多少种虫子在暗夜里鸣叫，像是一万种以上的虫子组成的大合唱，给人感觉昆虫才是这世界的主角，人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没有窗纱，外面草丛、树丛里的各种虫子、蛾子循着灯光一阵阵往屋里扑，在摆着饭菜的课桌上空上下翻飞。工作队员小谭点燃了两根蜡烛放在桌子中间，燃放着刺鼻气味的蜡烛起到了驱赶飞虫的作用，有的虫子便直接栽下来落在菜盘里。这时忽然听到一只知了在屋里嚣张地狂叫起来，“知——”声音十分刺耳。它这一叫，引得屋外潜伏着的无数同类都跟着一齐狂叫起来，那种巨大的轰鸣声不到现场是无法体验的。大家开始在屋里寻找这只讨厌的知了，新华广西分社的小哥先发现了，原来这家伙趴在电风扇铁框架后面的站杆上，它把这电扇铁杆当作小树了，记者们用手机视频对着它录拍它也不在乎，只用爪子紧紧抓着铁站杆不管不顾的拼命嘶叫……

这顿饭真的让我长了见识，这种奇特的体验有生之年很难忘记。

我狼吞虎咽扒了两碗饭恢复了些精神，看到记者们吃完饭去县城了，就对周支书说，书记我还要等你，今天必须与你谈，不管多晚都行！知道你很辛苦，可是没办法。周支书大概习惯了这种紧张，或者说已经被这种紧张拖疲了，总是保持着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的淡定。他就说，那晚点再看吧，百布屯那边还有人等着，我先过去支应，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周昌战回来了，看我仍在院门口等候有些感动，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谈。周书记拿纸杯放进一撮大叶茶注入开水，茶叶很快膨胀，红褐色的茶水便漫了出来。我说没想到基层干部这么忙。周昌战苦笑笑说，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今天来的人确实比以往多了些。我问都是哪些方面来的。他说算上级对口单位的，光是新闻媒体就有七八个——有新华社、广西电视台、广东电视台、广西日报社、百色电视台、右江日报社，还有一些网络媒体。

“平时媒体多不多？”

“平时也有，基本每天不断或者隔天总会有人来。”

“都是冲着黄文秀来的吗？”

“大部分是的。”

“今天为什么这么密集？”

“今天是文秀书记周年忌日。”

忌日。虽然今天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周支书表情凝重的说出来还是让我心头一震。

“今天6月16日，媒体上报道她是去年6月17日遇难，到底应该是哪天？”

周昌战说：“都对，她父亲做手术出院她没有去陪伴护理，出院后她要回去看看，她走那天是15号，星期五下午。14号夜里下暴雨把那拉屯水渠冲毁了一截子，15号上午她召集我们村两委成员一起去冲毁现场商量修复方案，她说要赶紧修复，不然两百多亩稻田要受影响，她想找外面支援几吨水泥，把临时性的塑胶过水管换成永久性的水泥渠，这样就一劳永逸。她是田阳县人，下午就开车赶回去看看出院的父亲，返回时找市里或是县里想法解决水泥，没想到16号雨下得更大成了暴雨，到下午好多地方发了山洪。文秀在家里十分不安，一直在跟我电话联系，询问村里灾情，困难户的房子有没有危险？冲了多少田块，毁了多少路？我让她放心，她说等到雨下小点我一定赶回村里，没想到她会连夜往回赶。”

“田阳到百坭村有多远？”

周书记说：“有200多公里，下雨天开夜车确实危险。家里人要她17号早上再走，她说暴雨山洪，村里很多事要做，她必须晚上回村。路上她电话一直开着，我怕影响她开车不敢给她说事，要她小心开车。估计是在零点前后这个时间失去联系的，媒体上已经说了是17号，按时间零点以后就是17号了，所以16、17号两天都是我们村最难过的日子，这两天我们村都在纪念她。”

“难怪我看你心情很沉重。”

“是的，说实话，文秀书记的遇难对我们村好多村民家庭来说，比他们自己失去亲人还要伤心。我自己至今也没走出来，感觉是最亲的人走了……”

这时已是深夜，除了无数的虫鸣，只有我和他两人的声音。这位村支书的心终于静了下来，面对着四周黑越越的大山，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他说他经常梦到文秀书记，跟他商量制定全村脱贫的时间表。在周昌战心目中，黄文秀就是为让百坭村人走出贫困而牺牲的。黄文秀的牺牲对周昌战刺激很大，在黄文秀没来这前，他工作一直都是被动的，因为过惯了贫困生活，面对贫困他的心早已麻木，对于全村脱贫他也信心不足。是黄文秀改变了他。这姑娘对村民的一片真诚与热情感染了他，对2020年全村脱贫的必胜信念影响了他。特别是作为第一书记，她扎实的作风和过人的工作热情也让他钦佩有加。在黄文秀走进百坭村的时候，村民们生活环境十分恶劣。出门卖农产品没有路、好些屯吃水都困难，电压也不稳，无故断电停电是家常便饭。开始我们村委看到上面派了个大学生来当第一书记，都认为是来走形式过度一下好提拔的，没想到她比我们村委干部扎实得多。不管再多的事，只要她过了手，就一定有个好的结果。不管再难做的工作，她都以乐观的态度迎难而上，她不怕碰壁、不怕吃闭门羹。460多户人家，她用了不到半年就差不多跑遍，深入一家一户认真调研，甄别出了195户脱贫扶持对象。她把这些贫困户在笔记本上绘成一幅图，谁在哪个屯、属于哪个组标的一清二楚，一目了然。她对周昌战说，再难的工作只要我们开始做，做一件就少一件，贫困户再多，只要我们一户一户有针对性的制定措施，落到实处，最终都会走出贫困。

“我们村很多人家都种有砂糖桔，合起来有2000亩，因为公路接不到村里，到各个自然屯都是又弯又窄的土路，大车进不了村，都是本地一些小贩用三轮车买一点，一下雨三轮车也没法走，这种桔子成熟时间集中，每年都有不少户卖不及看着桔子烂掉地上。文秀书记抓的第一件事就是路，争取资金把村路与公路连接起来，把有果园的各个屯都用简易公路连接起来，这条路环绕全村，基本把我们百坭村主要居民点都连通了。文秀给这条路起了个名字叫‘产业路’，她牺牲后村民自发地把它改成了‘文秀路’她还通过网络、电话发布信息，把外省的大客户引进来，一次几万斤的往外运，村民们的桔子再不愁销了。说实话，文秀当第一书记一年多，干了我们好多年没能办到的大事，村里的路面硬化、山上蓄水池的改造、村里主要路段的路灯……

“文秀很善于调动两委班子的积极性，她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她把两委班子变成了一个分工明晰、互相协同作战的战斗队。她特别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夹克衫、短袖汗衫、工作队的标志背心都是红色的，既简朴大方，又充满朝气，人们说文秀书记像一团火，她走到哪里，哪里就热火朝天，没想到……”

周昌战说着说着，嗓子变调了。他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把脸转向窗外。

我说：“黄文秀走了一年了你们都还这样伤感，可见你们百坭壮族乡亲们是多么怀念她。”

周昌战说，“你说得没错，文秀书记遇难以后村里人没有不伤心的，就拿我来说，我感觉比失去亲妹妹还痛苦。文秀书记虽然走了，她生前为我们百坭人民造福，牺牲以后还在继续为我们百坭人造福。文秀的牺牲让我们百坭成了名村，各级政府、社会组织和扶贫企业对我们百坭村都格外关心，很多扶持项目正在陆续到位，可以说，是整个社会接过了文秀书记的担子，百坭村这195户贫困户今年一定要达到脱贫标准！不然就对不起文秀书记。”

看看已是17日的凌晨1：30分了，我说“周书记，你白天累一天，夜里又熬这么深，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如果有时间我们再聊。”

周支书端了面盆去厕所冲澡了。我虽疲惫，一身汗湿的衣服缠在身上很难受，只有厕所里有一个水管，我得等周支书冲完再去。院子里灯都熄了，只有工作队员小谭还在加班。我从窗外看了看，他面前摆放着很多表格，正在一份一份地填，小伙子可能也太累了，不时打着呵欠。我没打扰他，信步走出院门想透透气。夜空中彩云阵阵，月色就有些朦胧，门口那棵硕大的榕树把阴影伸到了院外，昏暗的月光下一座座坟堆和墓碑这时便有些阴森。由此我想到黄文秀也曾经在这院里进进出出，她一个年轻姑娘，每天都要从这一人多深的苞谷丛林中穿过。从那一座挨一座的坟堆旁走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都是什么感受？有没有过恐惧？想到此处更对这孩子多了一分敬意。

 

工作队员张德富的内心自省

 

17日天一亮，我就急着联系当天的采访对象。接替黄文秀的第一书记是必须要找的，但是打听了几次，有说他在开会，有说他在为外地支持百坭的项目奔走，什么时候回村没一定。甘科长有自己的调研任务是要去屯里摸情况，正好张德富来叫我，说王老师因为一会要下村，早上没有人做早饭，平时我们都是泡快餐面的，前面桥头有一家只卖早餐米粉的小店，要不就去那里吃点吧！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人关心让我感动。我问张德富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他说工作队除了队上的集体任务，另外各人还有自己的帮扶联系户，他要去屯里找农户了解最近暴雨冲毁庄稼的情况。我说那能不能带上我，我们一起聊聊，如果能去黄文秀生前的联系户看看是最好了。

张德富很热情地说，“你不用客气，想看文秀的联系点我要帮先你联系。看在不在家。”他打了个电话对我说：“先找班统茂，他今天没出门，在那用屯家里，说是有电话通知电视台要过来找他，赶紧先吃碗粉我开车送你去，抢在前面。”

一出学校院门就是坟地，我说“这里到处是山场，地广人稀，为什么不把坟砌到山上？都把坟地放在村头呢？你们每天都从这里经过是什么感觉？”张德富笑笑说，这是地方的民俗，大概是让死去的亲人离活着的人近一些吧！张德富说他这是第二次在百坭驻村，早已习惯了，他还经常认真读坟头墓碑上的文字呢！我问：“黄文秀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吗？”

“这是到前面几个屯的必经之路。随乡入俗她应该也适应了。在少数民族村寨扶贫，这都是必须要过的坎……”

匆匆吃了碗米粉，张德富开上他的车带我去见黄文秀生前的联系户班统茂。山路本就很窄，不时遇到被暴雨冲塌的土石，就越发不好走。常常遇到从对面开过来的汽车，张德富便要倒回去很远，找到一处可以错车的地方等对面的车过去再走。张德富告诉我说这原来是不通汽车的，是黄文秀来了才修通的，这条路虽然窄，却把所有种水果的屯组都串起来了。文秀说这叫产业路，这条路经过那坤、百果、百布、长沙、那用、那纳、尾重、可望、那洋、那赖、那内等十多个自然屯，沿途有油茶2400多亩、砂糖桔2200亩、茶叶620亩、枇杷410亩、烟叶240亩、八角830亩，有了这条路，汽车就能开进来了。各种农产品都能运出去了，村民们很感激文秀，自发的把这条路叫成了“文秀路”。

张德富的车技不错，好多看着头晕的山崖，他方向盘一旋就打过了。我有些紧张，问他车都是自己买吗？

“肯定自己买，早就车改了，哪还有公车？就是有公车也轮不到我们办事员用啊！”

 

“现在公务员都能买车了也是一大进步。”我说。

张德富苦笑笑，“不管买不买得起都得买，现在工作队要求不像过去了，首先你得会开车，不然你背个挎包走村串户，像这样大山，等你赶到人家村民家里天都要黑了，一天办不了一件事，现在任务繁多，都有时间要求，一个电话打来通知有事，你半夜赶不回去咋行？现在有个好处就是社会进步了，可以贷款买车，每月扣工资还款。黄文秀的车也是这种分期付款月月还贷方式买的，不然我和她都买不起的。”

“这样的路黄文秀也敢开？”

张德富说，“她肯定没有我开得好，她就是为驻村才贷款买的车，在这种环境下不管你敢不敢，你必须开，也只能大着胆子往前开，她说每天在练胆子。”

看着陡窄弯曲的山间简易公路，想起照片上的那个一脸稚气的姑娘，也不知她开车行走在这险峻的山路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坐在副驾座上看着路边深深的崖沟，不免紧张，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便对张德富说：“我的采访不会耽误你的正常工作吧？”

张德富说：“耽误不了，你来采访文秀工作过的地方，我们应该配合你。说到底都是为工作，再说，能为你提供一点帮助，我的心里也好受些。”

张德富的话让我有些诧异。

没等我问，张德富自己说了，“文秀的牺牲让所有人难过，从最高领导人到百坭的村民都十分痛心和惋惜，她这么年轻，这么能干，这么热心，可是却突然就不在人世了，而且以这种悲惨的方式。其实我比别人都难过，因为我一直对文秀怀着愧疚。”

这是从何说起呢？我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文秀生前曾经动员过我回村来帮她工作。她刚来村里时情况不熟，干部群众看她是个小姑娘都不怎么信任她，她感觉工作进展太慢，十分焦虑，一起住队的两位同志年纪较大，思想观念可能跟不上她的节奏。她在微信上对我说了这些苦恼，希望我再回百坭和她一起战斗，她说，张哥，你回来吧，我多么希望你能回来帮我。你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给我当参谋我心里会踏实很多。”

“我是上届的工作队员，在百坭工作两年刚刚回单位，关键是那一段我家里实在走不脱。我两个孩子，大的在上小学，小的刚进幼儿园，老婆没有工作，专门接送孩子，两个孩子在相反的方向，早上一个人根本来不及。”

“她是知道我有农村工作经验，对百坭情况较为了解，与两委和村民们都很熟。文秀牺牲以后我心里很不安，我一直在自责。我为什么不向组织及时汇报主动请战及时回百坭呢？如果是我在村里，文秀就不会那么事事操心，如果有我在村里顶着，那天晚上她也许就不会那么急着往村里赶，如果……”

张德富的话让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对我说出这么一段隐情。我安慰他说，“德富，你不用自责，黄文秀牺牲是一件让所有人痛心的事情，但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已经做得很好，圆满完成任务刚奉命回单位，马上再下村来肯定也不现实。”

张德富说，“道理是这样，可是我就是心里难受。因为她毕竟向我发出过请求，希望我能来帮她，我为什么不能扔下家里事向组织上提出申请呢？”

张德富的想法让我十分惊讶！没想到黄文秀的牺牲居然在他内心引起了这样的震动！这个语不惊人、貌不出众的工作队员竟然有着这样的精神世界。他只是乐业小县信访局一名普通干部，他家里的困难没有人知道，妻子没工作，四口之家的生活、两个孩子的教育供养，就靠他这一份微薄的工资支撑，以人均收入这个标准来衡量，他的家庭也是一个需要关心的贫困家庭，可是他却对扶贫事业如此用心，对自己没有及时来帮黄文秀一再深深地自责。在短暂的接触中，我对张德富有了一定的了解，可以看出他在百坭工作是扎实的，难怪早上我跟他去桥头吃粉一路遇到不少当地老乡都远远停下来与我们打招呼，当地壮乡土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张德富与他们的关系很亲密。有辆拉烟叶的三轮农用车还主动停下来问我们要不要他的车捎我们一截？张德富同他们说着客气感谢的话，然后招手让他们开走了。

“所以文秀牺牲以后你就又回来了？这是你第二次住百坭村？”

“文秀牺牲以后，百坭村受到了全国媒体的关注，各方面工作标准要求更高，市县两级对百坭村工作队员的挑选搭配都是很慎重的。你看我们的队长杨杰兴你还没见到，他是百色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百色市政府新闻中心主任，副处级干部，小谭是兰州大学研究生，县委组织部的干部，还有位黄应战同志是县司法局的，我是曾住过百坭的老队员，重新组建工作队时，我自然就是不二人选。文秀是全国的时代楷模，在她工作过的地方，我们既光荣又有很大压力。”

“你与黄文秀很熟吗？”

“谈不上很熟，她是市委机关的干部，我是县里的，我们只是认识。中间因为调研跟着领导来过几次百坭。谈起村里事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她对我印象很深。每次来村调研就先在微信上告诉她，她就自己在镇上买菜带来，自己把饭做好，等我们事办完了一起吃，粗茶淡饭，大家一起却吃得很香。”

张德富是个重感情的人，因为黄文秀生前一直叫他“张哥”，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兄长。黄文秀遇难后张德富十分痛心，睡梦中经常梦见文秀向他交待村里的工作。他还梦见过黄文秀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工作队的驻地飞来飞去。

他说了一个情景深深地吸引了我——

张德富去年还住在老村委会，也就是黄文秀原来住的地方。有天张德富在电脑上填报贫困户统计，因为先天晚上加班蚊子多，没睡好，感觉有点犯困，不知不觉就迷糊了。忽然间他看到黄文秀来了，盯着电脑里的数字看得很过细。张德富一惊，醒来看时，门把手上站着一只很大的蝴蝶，不停的扇着双翅，却不飞走。张德富走到它面前朝它挥手向它扇风它也不肯飞走。张德富有些惊讶，对着它说，“好妹子，我们都知道你放不下百坭的工作。你放心去吧，我们一定按照你的规划部署，让百坭村按时脱贫。周支书把庆功酒都备好了，到时一定请你回来一起庆祝……”

张德富说到这里哽咽起来。我也大受感动，我们眼眶都盈满了泪水。“也许莫非文秀的灵魂始终没走。” 我说这话时心里充满了酸楚。

“按说我们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可是我说的确实是我的亲身经历，不知是不是自然界生物的巧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文秀走时很多工作才刚开始，她走得不甘心，心始终放不下的……”

图片由作者王伟举提供

 

永远的怀念——她活在

农户们心里了

 

在去那用屯的路上还遇到不少载重卡车——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经过百坭村，时不时会遇到装载公路工程物料的重卡。村里的这条路已被载重车压出一条条深深的辙沟，张德富不停地停车，倒车，让车，终于看到了山上连片的桔园，刚下过大雨，桔园一片苍翠，远远看去让人赏心悦目。

张德富说：“这里就是那用屯，这桔园就是班统茂家的。”

车子转弯、下坡，经过一座小溪上的石桥，停在一栋很漂亮的小楼旁边。

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热情地拉住张德富进屋，让座、倒茶。张德富用本土话与他沟通了一会，不知说的什么。然后对我说，“老师，这就是文秀生前的联系户班统茂。他本来在外面跑订单的，这两天来找他的多，专门赶回来的。”

没想到班统茂会讲半拉子普通话，我与他沟通并不吃力。大概德富在电话里已经把我介绍过了，他就直接说“记者想了解哪些方面的事情？”

“我不是记者，我只是想见你一下，看看文秀书记扶持的砂糖桔专业大户。”他厚朴的嘴角咧了咧像是笑又像是难为情。

“我想听你讲讲文秀书记出事后你知道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刚提到黄文秀，班统茂就不说话了。也许他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但一开口说话就哽咽了——

“文秀书记去了，我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班统茂说：“文秀书记出事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一块没有信号，打个电话要找个高坡才打得出。直到18号我才收到信息，当时我就傻了，哭了，苦命的妹子呀！你哥我的日子才刚刚好一点，你咋就走了呢……”

班统茂可能接受访问比较多，他那壮语基础的普通话我基本能听出大概的意思。没想到这个壮族汉子这么重情谊，黄文秀离去已经一年了他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一提及黄文秀仍泪流满面。如果不是在现场，我还真想象不出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悲伤程度。

不巧的是，我们的谈话刚刚开始，广西电视台的车就跟着到了门前。摄像扛着机器，主持人拿着话筒，还有个拿着记录本走到了门口。看看我们正在谈话，他们欲言又止。我立马反应过来说，“广西电视台的吧？对不起，我抢先了一步，这样吧，你们等我半个小时行吗？”

我这样一说，广西台的记者们便不好催了。他们说那我们先转转，看看场地。张德富很机灵的就把他们往桔园那边领。

刚刚进入的情绪已经打乱，好在黄文秀联系班统茂的细节我已经从网上和书上看到了。

我只好用速记的形式向班统茂询问一些关键的数据。

班统茂在村里算是个有脑筋的人，上面号召种砂糖桔他一家就种了30多亩，浇水施肥很勤劳的伺弄，可是桔子树长得很茂盛，果子却不多，虫子咬过留下疤痕卖相就不好，品相不好、产量又低，收购的不肯出价，而且那用屯很偏僻，离村里的主干道有6公里，到村委会只有一条沙土机耕路，弯曲险峻，下雨就没法走，大车进不来，桔子熟了就指望人用担子挑、背篓背，倒来倒去的反复折腾，一季桔子忙下来几乎收不回本钱。赔了功夫挣不到钱，班统茂心灰意冷就出去打工，扔下几十亩砂糖桔树“望天收”——他懒得管了。

扶贫工作队来了，托人带信请他回来，说村里新来的第一书记要找他。班统茂从城里赶回来一看，这第一书记原来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小姑娘，不免就有些失望。黄文秀问他在脱贫致富上有什么打算他也懒得答理，问急了就说：“跟你说有什么用呢？你们吃公家饭的，下来转一圈就走了，能解决个啥事？”

黄文秀笑笑说，“大哥你可不兴轻视妇女，看我是个女娃瞧不起是吧？你先说说情况，说说打算，如果你说的事我没能力解决你可以从此不理我，行吗？”

班统茂想，这女娃口气倒不小。便说“那你能不能把我们那用的路扩宽？修成水泥面？让外面汽车开进来？我这一棵树上结不了几个果，我想让我的桔园像电视上那样，把棵棵桔树挂得满满的？”

黄文秀笑着说，“大哥，你说的事正是我们工作队要抓的工作呢！路肯定要修，规划都有了，我正在想办法筹集修路资金，联系施工队，桔子挂满树的事更是我要努力的目标。不光你一家树上挂满，让全村的桔树都像电视电影里一样，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满树桔子把果枝压弯！秋天让桔子满山红遍！”

班统茂没想到这女娃这么能说，一下说到他心坎上了。他将信将疑地说，“你读大书的人我说不过你，我只看事实。只要能像你说的一样，我就不出去打工了。你咋说我咋干。”

黄文秀说：“不是我说你干，是我们一起干！”

班统茂没有想到村里新来的第一书记做事这样扎实。答应的每个事都落到了实处，并且办事的效率让人不敢相信，简直就是雷厉风行。

第一件事就是修路。原来窄窄的机耕路扩宽了不少，并且硬化了4.5米宽的水泥路面，还留下了可以会车的路肩。这条路造价有限，基本上是依山就势，但是却把种有各种林果的产业基地连接起来了，黄文秀给这条路起了个名叫“产业路”。在修路的同时，黄文秀得知邻近的西林县砂糖桔是出了名的，便跑到西林县去取经。并且把西林县的果树技术员请到班统茂的桔园来帮他找原因。技术员一看就说，这桔树油枝太多了，长这么好的枝叶，营养都让这些不结果的懒枝夺走了，早该修剪了。按照技术员的指导，班统茂把多余的枝叶全都剪除了，果园里疏朗了，留下的果枝上都开满了白色的桔花，满园一片清香。为了让种有砂糖桔的村民都能掌握技术，黄文秀还在村里办起了砂糖桔栽培技术培训班，让想种砂糖桔的村民都参加培训。黄文秀还在那用屯砂糖桔产业基地路边做了一个宽大的彩色喷绘宣传栏，把砂糖桔各个时期的管理技术要点用文字和示意图清晰地印在上面，就是一窍不通的外行也能看得明白——从一月到十二月的管理要点提示得十分具体。班统茂经过培训彻底改变了原来的观念。单说施肥吧，班统茂原以为每年追一次肥就够了，所以只管把自己认为沤得好的农肥往树底下埋得多多的，以为越多越好。没想到人家技术员却说施肥也要讲科学，里面学问大得很。比如一月、二月是清园采收期，也是根系生长高峰期，这时要施底肥（有机肥+钙肥）；三月是春稍萌发期，这时要施春稍肥（高氮高磷水溶肥）；四月是谢花保果期，要施谢花肥（磷甲水溶肥）；五月六月是幼果发育期，这时要施壮果肥（高钾水溶肥）；七、八、九月是秋稍萌发期，也是果实膨大期，这时要施促稍肥（高氨水溶肥）……

特别是病虫害防治，班统茂过去都不知是什么虫子把果子咬坏的，什么时候咬的，所以只能看着果子长得瘢痕点点，一筹莫展。结果人家技术员光害虫就说了好多种，又是红蜘蛛，又是蚧壳虫，还有芽虫、木虱、蓟马、炭疽病、树脂病、粉虱、花蕾蛆、疮痂病、象甲、溃疡病、凤蝶幼虫、黑星病、锈蜘蛛、潜叶蛾、吸果夜蛾……

班统茂懵了，他对黄文秀心悦诚服地说：“难怪我的桔树长不了大果果，种桔子有这么大的学问。”

班统茂感慨地对我说，“要不是文秀书记，我到今天都还是瞎子走夜路，不知往哪摸呢！”

班统茂说，在黄文秀来之前，他30多亩桔园最好的年景能摘2万斤，整个那用屯8户人家才一起才摘到6万斤，扣除肥料、人工，基本上剩不下什么钱。

“文秀书记来的当年你就见到效果了吗？”

班统茂说，“可不是，我按技术员的要求把所有的桔树修剪了一遍，按配方喷了几次水溶肥，文秀书记帮我在桔园里装了灭蛾灯，果子都保住了，个头比往年齐整，2018年当年我们屯就摘了50多万斤，去年2019年我们那用屯总共卖了70多万斤桔子。我一家的桔子就摘了10万多斤，单是这一项就卖了20万元，现在的新楼房就是用这卖桔子的收入重新建的。”

班统茂的三间两层加盖顶的新楼装修得富丽堂皇，漂亮的瓷砖从屋外装到屋里，窗户大而明亮，家俱电器也都是新的，很是气派。我说：“你这不止是脱了贫，都成大户人家了，比我们城市住宽大多了。”

班统茂说：“这都是文秀书记带来的福，前年我跟文秀书记拍了胸的，保证一年脱贫，两年致富。现在都实现了，要是她还在不晓得多高兴呢，可惜她看不到了……”

班统茂说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听他这样说，我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

我想跟他去看看桔园，他的门口小溪淙淙，清凌凌的溪水下面是五彩的石子。四面山坡上长满了桔树，我感叹说，“这地方真是仙境啊！”

“文秀书记第一次来也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们住了老几辈了也没得什么感觉。文秀书记说，那是因为你日子过得艰难，再好的风景也没感觉。等你过上了富裕生活，你就会发现你住的地方有多美，要是她还在多好……”班统茂又伤感了。

我对他说，“让你过上好日子是文秀书记的心愿，你不要辜负她，当个脱贫致富带头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这时张德富从桔园上来了，他说班统茂已经成了百坭村致富领头人了。他现在是这个屯的屯长，在他带动下，那用屯8户村民都扩大砂糖桔面积。周边三个屯在班统茂带动下也都栽种了砂糖桔，加起来有220户人家，班统茂把学来的技术义务教给村民们，现在全村已经有2200多亩砂糖桔。

班统茂说，“我自己家已经扩大到了60亩，从坐果的情况看，今年的桔子肯定好收成。要是文秀书记在不知多高兴……”

我感叹说：“你们这样怀念黄文秀，说明她真正在村里扎下根了，驻进村民心里了。”

班统茂说：“怎么忘得了，到处都是她留的纪念。”他指着门前溪流上的石桥说，“这条大沟过去没有桥是一条季节河，我们出门一直都是趟水过去。要是下大雨发了山洪，人就困在家里出不了门了。文秀书记第一趟来就说，为什么不架个桥呢？老人小孩出门怎么办？我说我们都是背着孩子扶着老人趟过去，好在也不宽。文秀书记说，天长日久这样怎么行呢？先架个小桥吧。过了两天她就领着人从山上伐了三棵大杉树，用铁丝和抓钉把两头固定了并排放在大沟上，大人小孩都能从上面过去了。文秀书记走后，村里在这大沟上修了座石桥，但是文秀书记架的木桥我们都舍不得拆，就一直把它安放在溪沟上。

顺着班统茂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溪水下游并排安放的三棵杉树。便特意从上面走了一趟，三棵杉树并起来的小桥，走起来有些摇晃，不由感叹：这姑娘把老百姓的大事小情都放在心上，难怪村民们对她这样怀念。

这时广西电视台的记者们拎着摄像机转回来了，我只得向班统茂告辞。张德富说，“班统茂这几天都忙，下午还有一起，新华社也要来找他。”

我问张德富：“我还想到其他联系户看看，你看还能找到人吗？”

张德富说：“在百坭村，随便你找个人谈黄文秀，他都能跟你谈半天的。我们下午去找者乐屯的韦乃情吧，上午没联系他肯定早就出工了。”

 

去韦乃情家的路比上午更窄，挨着山根劈出来的路比车宽不了多少。车下面就是陡峭的河床，还是那条谐里河一直在村里绕来绕去，最终将汇入远方的右江。看到一块标有“者乐屯”的路牌，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张德富说，我们不懂，这是壮语的音译，班统茂住的“那用屯”也是一样的。看到者乐屯的房屋了，但是中间隔着谐里河，河上面是木板铺成的吊桥，张德富让我下车，他要把车停到吊桥底下河边的山崖下面，为进出村里的摩托和农用车腾让出路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倒车的样子，我问张德富“平时黄文秀也是这样倒车吗？”

张德富说，听她说过最怕走这条路，主要是路尽头没有回旋余地，来的次数多了她慢慢也习惯了……

者乐屯就在河对岸，软索编织的吊桥高高的悬在半空，因为距离太长，人一走动，吊桥就剧烈晃动——不是一个方向的摇晃，是那种上下左右大幅度的摆动。张德富跟在本屯一个背背篓的村民后面蹭蹭一阵小跑，轻盈地就到了对岸。我抓紧两边的软索，努力控制着重心一步一顿往前挪动。到了对岸，张德富笑着说，这次你可是体验了一把，关键是重心。听韦乃情说，黄文秀走头一趟也是这样的，到第四回她就能从上面一路小跑过来。

终于到了这个叫“者乐”的小村，村头一棵大榕树，标牌上注明已有百年以上，硕大的冠盖形成的荫凉有好几亩大。到了韦乃情房前，却是铁将军守门。村人认识张德富，马上就有人迎来打招呼，说“韦家的去稻田里打药了，也没带手机，你们歇会，我去地里叫他回来。”

张德富朝着我看，似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不要叫他了，来回跑路耽误人家农活，我们直接去地里找他聊会就行了。”

张德富问了下韦乃情打药的方位，说“我知道他的田在哪一片。”

穿过一片小菜地、顺着一条小水沟往下走了一段，沟底有洪水冲过的痕迹，沟旁梯田有倒伏在泥水中的玉米。大约三四里远的地方看到层层梯田，一个人戴着草帽、绾着裤管背着农药桶子正在对着稻秧喷洒药雾。

那个打药的人还没走到田边，忽然一条黄狗倏地从另一条田埂上窜过来，眨眼就到我们面前。我吓了一跳，连忙躲闪，那狗却径地直朝张德富扑过去，不过一声也没叫，只是围着张德富一个劲地摇头摆尾，亲热地嗅他的手，身子贴着张德富，轻轻蹭着他的衣角，嘴里发出轻盈的“呜呜”声。张德富抚了抚它的头，它便围着他高兴地蹦跳起来，韦乃情朝它呵斥了一声，小黄狗悻悻地闪到一边去了。

我对韦乃情说，“看来工作队是经常来你们家的，连狗都这么亲热。”

韦乃情说：“我这狗好通人性呢，开始外面来人它也撵着人猛叫，文秀书记来过两趟它就记住了，每次只要看到文秀书记来了，它老远就跑上去迎接。张同志也来多了，它自然就亲热。”

韦乃情走到田边洗了腿上的泥上到田埂上来，他和张德富的交流全是本地的壮族话，感觉是一些问候客套，韦乃情朝我笑笑，用半拉子普通话与我攀谈起来。

“韦先生，你是文秀书记的联系户，听说你家的枇杷原来不结果，是黄文秀教你修剪整枝、管理，现在枇杷结满树，又多个头又大？”

韦乃情说：“你们晚来了几天，我这果子才买完，要早几天来还能尝尝。结起果子爱坏人，每棵树挂得满满的，黄亮亮的，果大肉厚，特别甜。”

韦乃情人很精干，反应也快，他显然接受过多次采访——昨天一天都在接受各媒体的采访，耽误了他喷药，但他很乐意配合，一点不怯场，讲起来绘声绘色。

韦乃情栽了120棵枇杷树，他十分下苦，不断施肥，长势十分喜人，棵棵树都叶繁叶茂，看起来绿油油一大片，半架山都是，可就是不结果。这些年村里想了很多办法帮他脱离贫困，他把脱贫希望都寄托在这片枇杷林子上，满心指望这枇杷丰收了卖出好价钱让家境富裕起来，没想到这些树中看不中用。他怀疑自家的树种不行，感觉功夫白费了，过去一提到枇杷，韦乃情就十分沮丧。

后来听说村里新来了扶贫工作队，派来了第一书记，并且自己就是第一书记亲自联系的重点户。韦乃情将信将疑。当黄文秀第一次来他家时，看到黄文秀热情朴实、和蔼可亲，韦乃情既感动又有些失望。心想这一个女大学生，能帮他什么呢？黄文秀询问他的收入情况，他没好气地说，“田里一年能收几担谷子，饿不死就是了，哪来什么收入。”

黄文秀好像对他家情况很了解，马上就说到他家一百多棵枇杷树，说弄好了就是一笔稳定的收入，再发展些油茶，好好干两年日子就好了。希望韦乃情树立信心，振作精神，她和村两委都会帮他解决困难。

韦乃情苦笑说，我家的枇杷中看不中用，莫说卖钱，自己都没吃过一个果……

黄文秀郑重地表态，“韦大哥，我保证让你的枇杷树上挂满果子。”

黄文秀到市县林果部门找专家请教，到右江沿岸的枇杷产业基地去学习、取经，聪明的姑娘先把自个变成了枇杷技术员，然后她自己来到韦乃情的枇杷山上，自己做示范，一枝一叶地认真给韦乃情讲修剪整枝的要领。韦乃情原本对这些枇杷树都绝望了，但还是跟在黄文秀后面照着她的样子剪枝打叶，几天下来，剪下和枝叶落了一地，树上枝叶几乎剪去了一小半。2018年秋天，修剪过的果枝上开出一串串枇杷花，白色的花瓣，粉黄的花蕊，满山飘香，坐果率很高，只要没被雀鸟啄掉的都长成了，果子又大又黄，一嘟噜一嘟噜，十分喜人。

韦乃情说，“去年5月份枇杷果就熟了,老远就能闻到。可惜文秀书记还没尝过就走了。今年果子更喜人，要不是疫情影响，怎么也要卖3万多元，不过也卖了两万多，我也知足了。要没得文秀书记，哪来这些钱！到明年我想卖到4万元……”

说到这里，韦乃情有些伤感了，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我问他“今年能脱贫吗？”

“要按标准我去年就能算脱贫了。”韦乃情颇为自豪地说。“这2万多卖枇杷的钱不算，光我儿子在外开车的钱就不贫了。”

韦乃情说，黄文秀来他家做调查看到他儿子无所事事，就帮他联系了技工培训学校学开挖掘机，结业后拿了证就上岗了，现在每个月能拿7000多元。另外在黄文秀建议下，韦乃情还发展了32亩油茶，再过两年就能采摘油茶果卖钱了。

“你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由衷的为这位壮族老乡高兴。韦乃情说，“我最忘不了的人就是文秀书记，要不是她来了，我孙子孙女的户口都上不了。”

为什么上不了户口？这是怎么回事？张德富说，老韦住得偏远，到镇上一趟都不容易，他讲的话民政上的汉族干部可能就听不懂，他又没文化，沟通不畅，手续不全，跑了两次没上成他就放弃了。壮族农民们的观念是反正我就是这里土生土长，山是我的山，田是我的田，户口有没有无所谓，所以一直没办。黄文秀听说了，开了车把他和孙子孙女带到镇上派出所，说明情况，一直帮他办好，韦乃情和者乐屯的人都把这事当作故事到处传讲，说如今的工作队跟老百姓真是贴心贴肝比亲戚还亲。

“文秀书记真是个好干部，可惜了……”韦乃情说他和屯上的人永远忘不了黄文秀，今天是黄文秀遇难的忌日，一早他们都点了香了。

韦乃情的真情怀念深深打动了我，而更让我感慨的是黄文秀与村民们这种亲人一般的干群关系。

我问张德富，韦乃情还有工作队员联系他吗？张德富说，有呀，以前文秀每个月至少要来一次，老韦今年已经脱贫了，就不局限固定某一个人了。因为这是文秀生前的联系户，我们每个工作队员路过者乐屯都会绕到韦乃情家看看。其实问这句话有些多余，韦乃情家小黄狗对张德富的亲热已经说明了一切。张德富自己是经常来的，他对韦乃情家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他介绍说，韦乃情受到黄文秀精神的感染，不仅自己脱了贫现在已经在帮助别人了——他的邻居韦显红家里有50多棵枇杷树，也是从没结过果，韦乃情就按黄文秀教的方法，主动帮韦显红修剪枝叶，去年韦显红家的50多棵枇杷树也开始结果了。

这种邻里间的互助引起了我的深层次思考：看来黄文秀不仅教给了韦乃情枇杷果树管理技术，改变了他的生存状况，同时还提升了他的人生价值——韦乃情已经由一个无助的贫穷弱者，升华为一个懂果树管理技术、还能帮助别人的有用之人了。

看看天色不早，韦乃情还有一片稻田等待喷药，就与韦乃情握手作别。我对张德富说得抓紧时间，到现在还没见到接替黄文秀的第一书记杨杰兴，这是个必须要见的人。最后还要去黄文秀生前住的地方看看。张德富说：“这个容易，杨书记确实忙，但是他今天晚上肯定住在村里，能见着的。先去文秀住的地方吧，那里已经成了一个学习教育基地，随时都有人在。”

黄文秀住的地方就在原来村委会的小楼——在农村随处可见的那种简易民房。上面是会议室，黄文秀住在下面，里外两小间加起来不过10多个平方。我轻轻走进这个小房间，心头顿时升起一种肃穆。这个曾经的百坭村第一书记就在这里度过了她人生中的330多个夜晚。

床上放着她身前时常穿的红色运动衣，背后印有“第一书记”的标识十分醒目，墙上挂着她在村里戴的草帽，床下放着雨天穿的筒子鞋和平时穿的运动鞋，小书桌上放着与脱贫攻坚相关的资料，展柜里放着她的日记本，摊开的一页是她手绘的百坭村贫困户方位示意图，195户脱贫攻坚对象坐落的方位、居住的屯组一目了然。黄文秀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小书桌上放着一把吉它、还有练习书法的毛笔和砚墨，墙上挂着她临摹的习作，居然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虽然不能与名人相比，但遒劲有力的走笔也透出训练有素的功力。

外间是工作队员们开会吃饭的地方，砖砌的灶台、电饭锅、小饭桌。我问张德富：黄文秀平时吃饭都是她自己做吗？

张德富说：“驻村干部都是这样的，队员们轮流做，或者谁有时间谁做，你看到的，和我们做饭一样的。”

我想起昨天吃晚饭时蝇蛾在桌上上下翻飞的情景，不由十分感慨。

张德富把门框指给我看：“老师，我说的那天梦见文秀变成的蝴蝶真的就站在这门框上，怎么挥手它都一动不动，后来我说了那番要她放心的话，它就像听懂了一样一闪一闪飞走了，我跟在后面追出来看时眨眼就不见了。

百坭村植被茂密，蝴蝶飞蛾漫山遍野，也许他看到的那只蝴蝶是自然界的偶然，也许是张德富的对黄文秀的特别的怀念。不过梦见黄文秀化为蝴蝶的并不只工作队张德富，扶贫专干梁祥东的妻子韦氏准也做过这样的梦。梁祥东的家就在黄文秀住的房子后面，我们去找梁祥东家找他时，说他到茶山上去了。他的妻子韦氏准正带着小孩，眼睛看着一张纸在轻声念着什么。见了张德富韦氏准忙起身打招呼。张德富介绍了我，说我们刚去看过文秀的住处，想过来找韦氏准聊聊文秀的事。

韦氏准也是壮族人，她身材苗条，五官长得很精致，说到黄文秀，她沉默了一会，低下头调整情绪。然后说，“文秀书记对我是最好的，看到我们采茶没得人手，每天她早早就起来跟我们一起上山去采茶。文秀眼尖手快，采起茶来比我都快。她一边采茶，一边跟我拉家常，了解村里情况，要我教他百坭人讲的本地话，她们田阳和我们这边虽说都是壮族话，差别是很大的，我们这边跟桂林柳州差不多，她们田阳是右江话，开始她听不懂我们讲话，她经常早晨帮我采茶，没事就到我家跟我拉家常，慢慢就能跟我们讲一样的话了，文秀太聪明了。”张德富问她在做什么？韦氏准有些羞涩地说，“今天是文秀的周年忌日，我们在排本地的传扬歌，纪念文秀，今天晚上要集中练歌，我正在看词曲。”

传扬歌是壮族山乡山歌的一种，我十分好奇，问她能不能把山歌的歌词给我看看，韦氏准红了脸说，“你看不明白的，我们是用本地话写的大致的意思，用壮族传扬歌的形式唱出来才能表达意思。”

我赶紧百度一下，解释大致是壮族的民间叙事诗歌，讲述历史的那种，各个民族有不同的艺术特征。我想听她唱几句了解下大致意思，可是韦氏准摇摇头说她还在练，不能随便唱，不然就是对文秀书记不敬，她说市里有老师要来指导的，到时你听她给你讲。

“市里老师什么时间来呢？”

“20号她就过来了。”

可是团里规定我们的采访活动必须在18日上午结束，明天下午就要返回百色市集中讨论，我想在电话里与这位老师沟通一下，纪念黄文秀的山歌有哪些内容，便向韦氏准要了那位老师的电话。

这位老师讲的也是壮语普通话，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她姓黄，叫黄兰芬，是百色市民族艺术创作研究中心退休的专家，一生专门搜集整理壮族民间山歌音乐。

我希望能在离开百色之前当面听她说说壮族山歌、说说纪念黄文秀的传扬歌的内容。黄兰芬知道了我的来意，爽快地答应了。

我问韦氏准：“你们有多少人参加了这种练歌？”

韦氏准说，“多了，很多人，会唱不会唱的都来了，老师说要挑选能唱的、唱得好的，头一批挑了20个。”

她想了一会说出一些奇怪的名字——

“黄妈兰程、妈梦琳、黄妈磊、罗妈行、黄妈会、韦氏准——就是我自己……其他人我记不起来了，都在老师本子上记着。”

“那我明天在百色再问黄老师吧！”这时已经晚了，张德富提醒该去吃晚饭了，这里不像城里，错过了就没地方吃了。他说工作队有严格的纪律，不准在任何村民或是村干部家吃饭。

晚饭比头天晚上要简单，新华社的几个小伙采访完了回城里了，就只剩下工作队员谭天社、张德富、村支书周昌战和我四个人。我再次询问第一书记杨杰兴，他们说可能晚点来吃。桌上几个蔬菜，有一盘肉没有煮烂不能吃，不过仍有昨天没吃完的鱼骨，好歹也算有荤菜了。我一天跑了很多路，真的饿了，不管好歹，有米饭就行。屋里太热，老化了的电风扇只是吹得菜桌上驱蛾的蜡烛行将熄灭，却没有凉爽感觉。匆匆扒了两碗，丢下碗赶紧跑到院子里吹自然风。

这时村支书周昌战出来了，他径直往百布屯老村委那边走。我赶紧追上与他同行。周支书说去那边解决点问题，我想跟他去看看黄文秀用她的办公经费为村民们安的太阳能路灯，天黑了好一会应该都亮了。走过坟地、玉米林子，上了村路就看到太阳路灯了。看起来很亮，但没有电灯的耀眼，感觉像是银色月光。很我问周支书这灯都是文秀装的吗？周支书说，文秀装的主要在百布屯那边，村里人走黑路，她的办公经费很有限，只能先装一个屯的，这后来的路灯都是文秀牺牲以后深圳一家企业受感染出资赞助安装的。周支书感叹说，文秀人去了，可是她还在为我们百坭村造福啊……

刚走到谐里河桥边看到一些年轻媳妇从两头走来。她们提着塑料大桶、扛着长脚条凳，有的还抱着孩子。我问周支书她们要去哪？周昌战说，“她们是要集中练歌的，谐里河桥是中心点，两边沿河屯组的距离差不多，桥头这里又有路灯，平时夏天乘凉人们也往这里来。”

我想起下午韦氏准说的要练歌的事。

“就是文秀的忌日专门纪念她的吗？”

周昌战说，“是的，文秀书记生前就想把村里山歌队拉起来的。今天是17号，文秀的忌日，练歌就是纪念她的意思，山歌队要排一台节目，有市里专家老师指导，以后村里重大活动，也有个节目了，马上农商银行给我们村脱了贫的专业户授信，到时候也唱一场。

周支书的话被一个电话打断了，他需要单独接听，就边说边往前走了。我知趣的留在原地，正好也想听听村里的妇女们唱怎样的山歌来纪念她们的文秀书记。

大半个小时过去，桥头路灯下坐了十来个妇女，估计她们可能想等我走远了再唱。我干脆主动走过去，说我和书记一起来的，是想听她们练歌的。大概抬出周支书的牌子起了作用，她们不再回避我，开始起音。我对壮族山歌的一点了解只是电影《刘三姐》里的印象，后来黄兰芬老师说《刘三姐》是经过专业团体多次加工创作的声乐精品艺术，并不是真正的壮族山歌的原音，百坭村村民们的唱的才是原滋原味的壮族山歌。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壮歌的原音、原生态的演唱——这是2020年6月17日的晚上，在壮乡百坭村一条名叫“谐里河”的桥头。一盏太阳能路灯下，一群壮族农家妇女们随意地坐在倒扣着的塑料桶底上或是长板凳上，无拘无束像拉家常一样的坐着。灯下半空里蚊虫蝇蛾成团在她们头上绕来绕去，她们也不理睬，只是专注地吟唱，从她们脸上看不出表情，如果不是看到她们嘴唇的翕动，你很难想象她们是在唱山歌，因为她们唱的山歌无论曲调与情绪，都与电影《刘三姐》中的浪漫、悦耳相去甚远。但她们唱出的那种声音却让我终生难忘——没有想象中的高亢、激越，没有明显的起伏升降，更无一点修饰过的花腔。那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声音，低回、滞缓、平淡、深沉。我开始用心倾听，情绪逐渐被这声音左右，偶尔会心灵震颤。这哪里是歌唱，这分明是一种呻吟，一种低诉，内里有无言的忧伤与哀恸。让人想起生活的煎熬、生命的挣扎——从生存苦难中萌发，也许就是壮族山歌的本源。

我凑上去想与她们作些交流，但是她们神情专注，对我视而不见，依旧不紧不慢地吟唱着。我只好走到韦氏准近前。韦氏准怀里的孩子已经熟睡，她边唱边用芭蕉扇驱着蚊蝇。我只好叫她的名字，她们忽地都停了下来，齐齐地看着我。我有些紧张，忙说，“你们看见我和周书记一起的，他有事马上过来。我想打断你们一会，向你们请教几个问题。”

仍然没有人应答。尴尬中我接着说，“我想知道你们唱的这是山歌吗？”

有两个年轻女子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为什么今天练歌？是因为黄文秀吗？”

有个年轻姑娘终于开口了，“今天是文秀书记的忌日，但不是今天才练的，我们一直都在练。”

“每晚都来这桥头路灯下练吗？”

有几个人同时点头。我问什么内容？能不能把唱词说一说，我想记下来。

但她们都不应声了。我用眼神看着韦氏准，毕竟下午去过她家，她至少知道我也是为黄文秀而来。韦氏准说，“我们唱的都是壮语，说的都是文秀生前的事情，还有，就是我们如何想念她。”

“歌词呢？不管怎样你们念几段我记一下行吗？”

韦氏准摇摇头，说，“这要问老师，让我们先练，她20号要来，到时你问她。”

这时周昌战返回桥上来了，他喊我一道回小学校的村委办公地。我说了想要歌词的事，问到市里老师，周支书说，是的，老师20号一定要来的，她已经来过几回了。今天是文秀书记忌日，她们先练，过几天农商银行要来给我们村里脱了贫的农户举行发展产业授信仪式，她们要出来唱山歌。

我说，农商行到村里来举行贷款授信？这样热心扶持农户发展产业，真不错！

周昌战说，这还不是文秀书记带来的，文秀的事总书记都作了重要批示，全国都在学习，我们百坭村也引起广泛关注，来扶持百坭的企业越来越多了。他感叹说，“这是文秀书记用生命留给我们的遗产……”

图片由作者王伟举提供

 

黄文秀的继任者——杨杰兴

的压力与使命

 

跟周支书一起回到村委办公地。张德富看到过来打招呼，我问他见没见到杨杰兴，张德富说杨书记早就回来了，正在电脑上处理问题。“你可以主动问他看他啥时有空。你的时间也是很紧的。”

我说怎么晚上没见杨杰兴吃晚饭？

张德富说，你们刚吃完出去他就回来了，有现成的剩饭剩汤他扒了两碗。

我心里有些酸。“扶贫驻村一届至少两年，也得注意身体，你们生活太差了，长期这样怎么受得了。”

张德富笑笑说，“这没办法，每天总是这么多事，电话、报表、开会、汇报、迎检、接待来访，还要下村入户，所以你要跟他约好，要不三两天也不一定有时间，他真的很少有空闲。”

我于是主动推开挂着“第一书记”小牌子的办公室，杨杰兴正在微信上与人沟通事情，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椅子，我摆摆手，做了个手势退了出来。

夜晚的山野十分嘈杂，各种虫鸣一波比一波欢，像是全世界的虫子都聚集到了院子外面。我看看手机22点刚过，隔壁一间屋也有人在办公，从外面看到他蓝色汗衫后面印着“工作队员谭天社”，便推门走进去想与他聊聊。小谭起身让了一下，看着手里活说，“王老师，不好意思，我还忙着，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我看着他面前放着几沓表格，就说，“昨天晚上看到你也在填表，像是总也填不完似的。”

小谭说，“怎么说呢，现在工作都讲程序，确实形式是多了一些，要花很多时间应付这些。”

我问都是些什么表？小谭说好几种：有贫困户申请小额贴息贷款申请表、村级党建材料报表、贫困学生申请“雨露计划”申请表，还有上级方方面面的调查、统计。

看着这个兰州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在这大山深处的夜晚默默地做着不起眼的工作，我不胜感慨——有多少青年才俊像黄文秀一样，为了脱贫攻坚的伟大事业在默默地奉献自己的青春呢？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哪个政党能像我们党我们国家一样有如此决心，为改变贫困群体生存状况付出如此高的代价？！

周支书又提着塑料桶去冲澡了，院内没有了白天人来人往的喧闹，小学校的大院子便显得空旷，除了喧嚣的虫鸣再无人声。

看看时钟正在接近零点，我再次走进杨杰兴的“第一书记”办公室。

杨杰兴仍在接电话，他指了指后面的椅子，然后走出去继续说话。电话打完刚走进屋，他电脑里的微信语音电话又在急促呼叫。杨杰兴抱歉地对我说，“真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会，我看有什么事。呼叫的好像是一个通知，说是明天镇上有个会，请他去参加。他说“我尽量来，市里好像也有通知。明天早上我再答复行吗？”

然后杨杰兴说，“老师你还要等一下，我问问市里明天是谁要过来。”

他先打电话到县委，县里说是我们县里是纪委过来，市里不知是纪委还是政法委？

杨杰兴又打电话询问市里明天是哪个领导要过来？最后问清是政法委一位领导要来调研。然后杨杰兴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还有个私人电话，这就完了。然后他拿着手机走了出去，在院子里说一件什么私事。这个电话有些长，看得出他很焦虑，一边急急地说着，不停地朝办公室这边看。

这种等待感觉时间很慢，也很漫长。我没有报怨，反倒很同情他。没想到在村里当第一书记竟是这样忙。

终于他打完了电话，杨杰兴进来对我连说对不起，他含含糊糊说了句，大概是一件亲戚小孩上学的事。

“很麻烦的。”他说。

我说，你长期驻村，离市里几百里，家里的事总要找你的。

杨杰兴说，“还不是我自家的事，我已经好些天没跟家里联系了。这几天你看着的，确实没时间。”

我很感慨，便小幽默了一下，说“一个村的第一书记，感觉竟像日理万机似的。”

杨杰兴说，“你说的没错，我也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当然这两天是文秀忌日，来采访的新闻单位多一些。平时也不轻松，怎么说呢，现在整个风气变了，工作作风其实都是实打实，但是按规定强调每项工作都要‘留痕’，机械化了，确实受不了。你想想，我一天到晚全在应付方方面面，我自己还有联系户，过几天就必须入户一次也是有硬行规定的。我已经向上反映了，每件事都要拍个照留下作为证据，那也是走形式。我明说很多事都没留痕。不信组织可以来调查。”似乎感觉不该对我说这些，他收住话头说，“你是要跟我谈黄文秀吧？”

我说“是的，黄文秀的事从中央到地方媒体都报多少次了，我是想写一篇报告文学作品，我们不走新闻界的路数，想请你这个继任者谈谈黄文秀对工作队的影响、对社会的影响，还有你自己的感受。”

杨杰兴是市委宣传部的新闻科长，也是百色市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他能和我说这些，足以证明这是个很实在的干部。我看了下手机说，“你的忙碌我都看见了，可是现在都快1点了，还不能让你睡觉，真是有点残忍。”

杨杰兴说，“不用客气，黄文秀的话题我天天都在讲，我也是干这行的，大家都是带着使命来的，是我耽误你了。”他静了静心，和我倾谈起来。

“文秀牺牲后党和国家授予了很多荣誉，并且是党和国家最顶极的荣誉，这是我们百坭村的光荣，也是我们百色市的光荣。文秀的牺牲给百坭带来了很多资源和机遇，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我和文秀是同事，只不过她在机关没呆几天直接接触不是很多，但我对她很了解，也很敬佩。”

杨杰兴说，“黄文秀这种思想境界不是一时半会形成的，更不是一时的热情，她的家庭比百坭村的贫困户强不了多少，她父亲肝癌一直拖着，母亲是那种半残疾的人，哥哥姐姐都靠打工谋生，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读到大学读完研究生成了国家机关干部，她是真心实意感党的恩，立志要报答党和国家。她考思想政治专业就是立志要到基层农村当干部，为改变贫困山区的面貌奉献自己。她的学业成绩、政治表现都是佼佼者。特别她这种政工专业在北京是很抢手的，就算北京房价高呆不了，国家中央企业是可以由她随便挑单位的。南方电网已经主动欢迎她去，这是真的。但是她还是选择了广西的选调生，而且在南宁也有很好的单位欢迎她，但是她最终回到了全省最贫困的百色地区。她说，如果百色的大学毕业生都不愿回百色，那百色的贫困面貌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她一到机关就下基层了，在乡镇工作一年这次完全可以不下来的，她要不下来，就直接跟着黄部长了，我们黄部长是市委常委又是政府副市长，身边非常需要黄文秀这样高素质的工作人员。一般稍有点杂念的人都会选择跟重要领导进步会更快。但是她听说市里给宣传部又加了一个驻村第一书记指标，就主动报名下来了，这个意外她其实……”

杨杰兴的情绪也有点控制不住，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她工作太投入了，简直就是用整个生命在工作。她那天如果不回村。避过大暴雨，也就错过那场山洪灾难了。”

杨杰兴还以沉重的语气讲了黄文秀遇难的全过程，我听了十分难受。黄文秀已成英雄，她的崇高境界和献身精神已经感天动地，也就没有必要再让读者经历一次恐惧与痛苦。我感觉杨杰兴自己已经走进了黄文秀的世界，这从他的工作状况，从他的工作精神、从他背负的沉重压力感都能看出来。

“我看你这两天都没坐下吃过安稳饭，都是匆匆扒两碗剩饭完事，这样下去身体要垮的。”我觉得该提醒一下杨杰兴，可是他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没有办法的事，文秀连命都搭上了，我们活着的人再累再苦也没怨言。文秀现在是百坭村最重要的无形遗产，百坭人要用好这个遗产。因为文秀，百坭村的名声很大了，扶持百坭、投资百坭的企业多了，这是百坭村的发展机遇，也是我们在百坭工作的巨大压力。我跟村两委讲，文秀生前规划的产业和基础设施硬件建设，我们一定要早日完成。外面承诺扶持百坭的项目一定要尽快落地，作为第一个继任者，我成天提醒自己、提醒工作队的全体同志，千万不能辜负了文秀。今年是脱贫攻坚决胜之年，全党上下都高度重视，层层加码，我真的不敢丝毫懈怠……”

杨杰兴说得很多，激动的情绪也有着极大的感染力。可能他想疏解一下，顺便来了句小幽默——“你看我们还是有信心的，村支书名叫周昌战，我们工作队员中有一个黄应战，是乐业县司法局的干部，昌战、应战都在百坭进行脱贫攻坚大决战，决没有不胜的理由。”他顺手递给我一份《百坭村脱贫攻坚阶段性总结材料》，说“你看看这里面的数字，就知道我们有怎样的压力，又在做怎样的努力。”我说“谢谢你杨书记。你早点休息吧！”其实不用看材料，他们的工作和成绩我都看在眼里，从村里老百姓的脸上和眼里也都生动地反映出来了。

走出杨杰兴的办公室，已是凌晨2点了。想到这是夜宿百坭村的最后一个夜晚，仰望天空，月亮已经西斜，满天繁星灿烂辉煌，我忽然想到传说人升以天后会变成一颗星不知有无可能？如果有的话，天际线最亮的那颗便一定是黄文秀了。

 

尾声魂牵梦绕祭英灵

 

按照市里安排，18日下午必须从百坭村返回百色。两个白天两个夜晚使我对这深山中的小村有了一种留恋，而短暂接触的几个工作队员已经像相交多年的朋友，临别时竟依依不舍。周洁打电话说她们在高速路口等我集中，又是张德富开着他的车从坎坷颠簸的村路把我送到高速路口。回到百色最重要的事是约见黄兰芬老师。

黄兰芬很守时，一吃过晚饭在同事周洁的陪伴下来到百色饭店与我交流。

黄老师是个事业型的女性，她毕生专注于研究壮族各个部落的山歌，已经整理出版了《凌云泗城壮族巫调》等作品。从未见过的我们并没有陌生感，像老熟人似的一见面就直接进入了话题，就是黄文秀。我以为她与黄文秀很熟，然而黄兰芬说她并没见过黄文秀，她是从媒体上了解了黄文秀的事迹。而用山歌传唱黄文秀事迹的想法，最早源于百坭村的壮族山歌传承人，这个人名叫韦盛绳。韦盛绳因为一直是黄兰芬在指导，包括传承人的举荐审批都是黄老师力推。韦盛绳对黄兰芬说黄文秀生前有个愿望，想让韦盛绳把村里会唱山歌的年轻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山歌演唱队，用山歌形式宣传党的政策和村里的脱贫致富中的先进典型。韦盛绳说他已经答应文秀书记了，文秀牺牲了，他就想请黄兰芬去百坭村辅导，帮他们完成黄文秀生前的愿望。退休后的黄兰芬也仍在继续从事山歌的研究，与社会联系密切，并且艺术家特别具有责任感，黄兰芬被黄文秀感动了，于是满腔热忱的来做这件事。她已经去过百坭村好几次了，每次去都和村民们进行交流，根据她们的意见编排山歌。在去年腊月岁尾，黄兰芬又去了百坭，她尝试着用民间常见的方式——她买来了一些果品带上，在一个叫百爱屯的打谷场上燃起火塘。有人端来了糯米饭，有人捧来了米酒，大家围着火塘,根据自己记忆回忆黄文秀生前的故事，用传统叙事的方式即兴编唱。从黄文秀来百坭，到黄文秀不幸遇难，各自抒发着对黄文秀的赞扬和怀念，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由妇女们唱出来竟然把她们自己先感动了，不知谁开了哭腔，满屋的人都失声痛哭，大放悲声。

“我从事壮乡的山歌研究几十年，到过很多村寨，唱过很多故事，从没遇到百坭村这种情况，我自己都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哭了……”

黄兰芬回忆当时的情景，仍十分感慨。“这里面有壮族山歌曲调悲壮感人的因素，更多的还是黄文秀留给村民们怀念的事太多了，可以说文秀已经活在百坭村乡亲们心里了。”

村民们对黄文秀的怀念深情让她很感动。黄兰芬回城后还向市文化广播旅游局刘序畅局长报告了此事，申请局里解决了20套民族服装在表演时穿。可是村里说20套不够，因为文秀要组织山歌队便有很多妇女要求参加。黄兰芬不好伤了她们的热情，便准备再找刘序畅局长汇报，看能不能请局领导再支持一些服装。

我拿出手机播放前晚在百坭村谐里河桥头录的山歌，希望黄兰芬帮我译成汉文。

黄兰芬是壮族人，她认真听了一遍，说，我们壮语唱出来与说出来的效果不一样，译成汉文又不一样。她们用的都是平时生活中的朴素语言，唱的都是他们对黄文秀的印象。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文秀呀，你从城里来百坭，为我们带来了福气，没有路走你开路、种田没水你修渠，你来了桔子枇杷才结了果，你没来得及尝一口就离去。文秀书记呀，百坭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你，希望你在天上过得好，如若有灵能知晓，就化成蝴蝶常常回百坭，百坭满山都是蝴蝶，最美的那只一定就是你……

黄老师一边想一边给我讲，渐渐的我又感觉到了酸楚。我暗自怨自己的泪点低，人家老师才讲了几句你就感动得要流泪了。

黄老师讲完了，我对她说，实在太感人了！百坭村的群众对黄文秀的深情怀念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于是再请求黄兰芬把她说的意思用汉文发给我。黄兰芬说，“我出来工作就一直接触农民，了解他们的文化。但是真要我写成汉语，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黄兰芬说壮语译成汉文很难，她要去细细地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然后就告辞了。

回到上海以后我多次与黄兰芬联系，黄老师说，百坭村民们唱的都是白话句式，在壮语里面是合仄押韵的。她按意思写了几段发给我。打开一看，是汉语写的几段七言格律诗。

 

 祭文秀

黄兰芬

点枝香来祭文秀

话未出口泪先流

阴阳虽隔情难了

恩念情怀实难收

不忘初心为百坭

辛酸苦辣谁能知

肩挑使命重担子

家事公事心头积

许下诺言记心里

热血洒在贫山区

魂断回村扶贫路

别下父母永分离

人去楼空英灵在

音容笑貌难抹去

愿你天堂仍安好

化身彩蝶回百坭

……

 

黄老师的精神让我感动，她从未见过黄文秀，却对传扬黄文秀事迹如此用心。她写出这些肯定费了很多心思，字意、格律、韵脚都很规范，但是却没有那天晚上她在百色饭店口头讲解的那样动情感人。我猛然想起这就是民族文字间的隔膜啊！我说谢谢黄老师费心，我现在明白了，用汉文表达壮族民间山歌的意境，就如同用英文翻译我们的唐诗宋词，黄兰芬说，太对了！壮族语言文字也有自己的格律韵脚。但是与汉文无法直译。

百坭村的妇女们会一直按她们的唱法祭奠文秀书记，通过山歌传扬黄文秀的精神。在百坭村两天的采风中，我感觉黄文秀并没有离开百坭，她将永远活在百坭村人们心里。用村支书周昌战的话说——“文秀是我们百坭村永远的第一书记。”

 

 

张玉勤老师的剪纸作品《大山的女儿–黄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