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襄军网 小说 二爷走了

二爷走了

 

二爷去世是娘告诉我的。

娘在电话里说,秋宝啊,你二爷昨天半夜里走啦。

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娘又说,你二爷,一辈子要强,说走也就走啦。

我立刻想起了几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虽然此时,我刚刚遭人诈骗,损失巨大,事业极有可能一蹶不振,但是这种境遇跟二爷的去世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所以我当即决定,马上回家给二爷送葬。

火车一开动,二爷的故事就在我脑子里翻腾起来。

二爷跟我们家并不特别亲,在血缘关系上已经出了五服。

最早知道二爷的经历,当然是从父亲的口中。

那一年,只差三天高考,父亲突然到学校找我来了。

校园里的气氛紧张得要爆炸,临试的学生们个个神情凝重脸色阴郁,大有破釜沉舟一决生死的悲壮。我是个复读生,但我不是因为名落孙山来复读的,恰恰相反,我是去年已考得很好,但想今年考得更好才选择的复读。

父亲坚决反对我复读,他骂我,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父亲年轻时上过县师范,毕业后在乡小教书,改革开放后被乡政府选拔当了干部,退休前当了副区长,一辈子的口头禅就是做人要知足。那天,他一听说我下决心复读,并且不跟家人商量就已经报了名,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耳光。打完了扭头就走,边走边骂,小杂种不知足,今年再不如意,就给老子打工去!

其实,对父亲故意先斩后奏,是因为我心里有隐痛。

根本没想到,我会输给刘明,一分之差,我就跟清华失之交臂了。

输给谁都无所谓,就是输给刘明我不服气。他刘明算什么,不就是靠着老爹有钱又有权,才挑着学校读书嘛。刘明的老爹是县里的大企业家,是大款,是县政协常委,经常坐辆奥迪来找校长和老师。一看见那辆车我就窝火,我认为社会上乱七八糟的现象,特别是贪污腐化,就是一些有钱的王八旦造成的。

为此,我心一横,自作主张地报名复读,发誓要考进清华园。

这件事可能伤了父亲的心,他几乎一年都没有搭理我。

转个眼又到了高考时候,马上要真刀真枪了,父亲却突然到学校来了。

不用多想,父亲肯定要教训人。我再冷静,心里也还是直发怵。

在学校门口一个小餐馆里,父亲定了个单间,点了饭菜,还要了一听青岛啤酒。等饭菜上齐,父亲说,吃吧,喝两口啤酒,后天上考场,算是给你壮行。父亲神情自然口气亲切,我一时大为不解,正在六神不定,父亲说道,不过,你小子要明白,不是为了你二爷,老子根本不会来!

谁?二爷?我猛地愣住,眼前马上出现了个半驼背的瘸腿老汉,他就是我的二爷赵发财,一个有名的倔巴头老汉,他能跟我的高考有啥关系?

我问道,爹,二爷怎么了?父亲说,我上午到县委组织部替你二爷拿了落实政策的文件。几十年了,老爷子总算是倔赢了。二爷落实政策?我被父亲说懵了,又问道,二爷一个农民落实啥政策?父亲说,混账,是农民不假,但他可不是个一般的农民!

父亲咳嗽一声,抽出支香烟点上,接着说,你吃吧,我在县里吃过了。你二爷交待我,即然上街了,一定要来看看你。我想了,也好啊,来了就专门给你说说二爷,对你明天上考场或许有好处。

专门说说二爷?还对我的高考有好处?我越听越糊涂了。

父亲吸口烟又说,你爹我这辈子没见过多大世面,可是要问我谁是英雄,老子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你二爷!在咱赵湾区,甚至是全县,凡是上点年纪的人,谁敢说不知道赵家湾的赵发财!

 


一顿饭二个钟头,父亲一直都在给我说二爷。

父亲说,你二爷其实并不姓赵姓,他姓张,老家在淮南一带。六岁那年淮河发大水,他跟着父母一路逃荒到了湖北。后来在咱们赵家湾祠堂住了半年,爹娘有瘟病先后死了。看祠堂的赵秋子,是咱远亲,你该叫曾爷爷,老俩口没子女,就把你二爷留下当了干儿子,起了个名子叫赵发财。他们老俩待你二爷比亲骨肉还亲。你二爷长到十五岁,干爹去世,干娘得了痨病,赵发财因为身材高大,为了孝心老娘,就瞎蒙说成十八岁,去给有钱的人家顶壮丁。顶一次逃一次,逃回来再去顶,换了钱给老娘治病。最后一次,抗战胜利后国共要开战,你二爷就没逃成,稀里糊涂成了国军。虽说脱不了身,可他只要攒下几个钱,就一定寄回家给老娘治病,远远近近没有人不夸你二爷是个大孝子。

父亲猛吸一口烟,加重语气说,百行孝为先,这是老祖宗的话。你二爷读书少之又少,可他就是能行孝,这是啥,这是天性!

父亲很感慨,停了片刻,神情平静下来继续说道,你二爷一辈子讲义气,从开始打内战到抗美援朝,他先后又认了两个干娘,那都是他战友的娘。那两个人战死沙场,他们的娘就成了你二爷的娘。后来他光荣复员,把俩个干娘也接回了赵家湾。你二爷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回家不久就当上了副区长,但是刚刚二年却又一夜之间变成了大特务!你二爷死活不认账,上头查来查去也没证据,最后就说是特嫌,再后来就成了不明不白,蒙冤受屈几十年,你二爷吃尽苦头。

爹把烟头在烟缸用劲一拧,说道,唉,只要是个人,谁都明白。那些年,一家五口,你二爷腿还有残疾,但夫妇俩就是饿死不倒架,再艰难都要先让三个老娘吃饱穿暖,天地良心,这可是大孝啊!

父亲激动了,烟瘾不大却一支接一支地抽。我虽然心中也阵阵发热,但毕竟跟眼前我面临高考的处境不搭界,渐渐就有了一种听故事的心情,而且越听越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了。

父亲说累了,半天不开口。

我说,爹,我就不明白,一个大英雄凭空变成大特务,这到底是为了啥?父亲又点上一支烟说道,为啥?还不是他倔!平空吃冤枉,从来不喊冤,对上对下一句话,问心无愧!

父亲咳一声接着说,你二爷最早当兵的队伍叫国军交警六纵队,全部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整编的。内战一开打,这些交警就成了正规军。打来打去,全体在东北营口起义,你二爷也就成了解放军。当年他只有十七岁。接着入朝参战,你二爷就给师长当了警卫员。上甘岭一开仗,他们师担任主攻,师长是前沿总指挥。全线反攻的头一天,师部突然与主攻阵地的坑道断了联系,没有坑道战士配合主攻阵地就很难打下来,大反攻也就极可能失败。千钧一发之际,你二爷说服师长,只身冲入阵地,接通了电话线。你二爷浑身受伤死去活来,是用双手拉着电线接通了电话的,电话只通了一分钟。一分钟啊,上甘岭就打出了威名!你二爷掉了四根肋骨一条腿,成了特级英雄。我说的这些,全是他复员时材料上印的。

父亲变变坐姿,喝口茶,又接着说二爷。

父亲说,你二爷现在住咱赵家湾,那是老了叶落归根,其实他的户口是在王岗乡的小王庄。为啥呢?啥也不为,就为他的一个倔字!

父亲的口气又有了些不平,接着说,当年,你二爷坚决否认是特务,他对组织上只有一句话,不是就不是,我不能昧良心!当时组织上掌握了一张敌伪档案中的军统特务名单,那上头有你二爷的名字,你二爷不认,那就是孤证。停职反省二年,你二爷的老战友吴大奎从省里调到咱们行署当专员,听说了,就亲自到县里来了一趟,情况一问清楚,就给大伙说,来之前行署几个书记交流了看法,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意见,赵发财同志的特务问题既然一时落实不了,一个上甘岭特级英雄,长期不工作影响太不好,下一步除了继续调查外,人可以先上班,暂不任职,他本来就是区委领导,对外可以叫区委特派员。

就这样,你二爷结束停职反省上了班,作为区特派员下派到王岗乡的小王庄当了驻队干部。时间不长,原来全区最落后的尾巴乡一下子就变成了全县的模范典型,看吧,这就是你二爷的本事!当时的区委书记叫唐凤田,解放前是地下党的县武工队长,唐为人耿直,作风扎实,调到赵湾区不久就跟你二爷对了脾气,俩人是无话不谈。他想叫你二爷回区里上班,抽时间去上头跑跑,讨个清白。你二爷不干,还是那句老话,问心无愧。时间不长,大跃进来了,小麦产量放卫星,县里点名叫王岗乡上报亩产三千斤,王岗乡落实到小王庄,大队书记王老三顶住不报,县委崔书记就带人来开现场会,会上闹僵了,崔书记要开除王老三党籍,你二爷说,这事不怪老王,我是住队干部,是我不准他报。一亩地打三千多斤,摸摸天冰凉,昧着良心糊弄国家,这事不能干!崔书记一听大怒,当场就大骂狗特务。接着组织批斗,斗完就叫民兵把你二爷押回县城关进了公安局。

父亲说到这里停住,默头吸烟。我问,后来呢?父亲看我一眼说,后来的事情明摆着,你二爷坐班房,王老三撤职,赵湾区换成黄家洼乡报了亩产五千三。接着,唐当了副县长,崔升了副专员。没多久,虚夸风恶果出来了,唐凤田就从劳教队把你二爷亲自接回了家。你二爷说,唐接他出来时怨他,你就是吃了倔的亏。你二爷回他说,我真坏良心,你也不会一直护着我。从县里回来,区委想留他,你二爷死活不干,说自己问题没弄清楚前,还是留在基层好,没多久干脆把全家户口迁到了小王庄。

父亲说,你二爷把家搬到小王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王老三。王老三是从土改过来的老支书,性子刚烈,一下子撤职加处分,名誉扫地,现场会后就上吊了。你二爷把家搬到小王庄就是为了照顾他的家人。你看看,自身都难保,可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父亲停一下说,对了,还有一件事,称得上是捅了天,但到底是不是你二爷干的,到现在也只是个传说。我暗吃一惊,起身给父亲杯子里换上热开水,问道,小王庄是个山沟子,二爷长年窝在那里,能干什么捅天大事?

父亲说,小王庄虽小,你二爷的心却不小。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人人都说咱们县里受灾轻,为啥?传说就是你二爷先做出来的。他事先叫队上多留了麦种,后来私分到户救了急。有人猜,这件事可能就是他和唐凤田合谋干的。唐凤田那时已经当了县长,他在重灾区黄家洼乡开大会,要求各区镇都去小王庄学习抗灾经验,啥经验?要命的时候,谁都不是傻瓜!叫我看,面对大饥荒,莫说已经做了出来,就是敢想想的人都不得了!这种事,也只有你二爷敢干。 

吃过饭出来,站在校门口,父亲又说,好了,不啰嗦了,你今年拼命考清华,叫老子看,那不叫志气,恰恰叫没种!平白无故来给你说二爷,到底为了啥,回去也用心想想!考清华要是只为堵口气,那就屈了你二爷的心!

父亲说完立即转身,手在背后摇几摇,快步走去。时隔多年,当时的情景一如刀刻,只要想起来,丝丝缕缕都生动如初。




那一次,我被二爷的故事所打动,一时间仿佛参透了一切,轻松进考场,坦然对考试,分数一出来,我就夺得了当年全地区高考理科冠军。但我没有报清华,我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北大哲学系。

进校不久,我突然接到了刘明的信,他祝贺我考上北大,并且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到北京来的,不过没想到你选择了北大哲学系,我很佩服。今后要多交往噢。闲了打电话,我去接你来看看清华园。我当时看了信,心中五味杂陈,来接我去看清华园?冷嘲热讽啊?我咧咧嘴,顺手就把信丢进了废纸篓。

北大四年,我拒绝和刘明联系,二个人就象茫茫宇宙的两颗行星,各行其道不相往来。毕业后,我投身商海,千方百计搞融资,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此后两年多,历经初创的艰难,公司开始赢利。这时候,遇上了一个机会,美国一家公司要与我们签订长期供货合同,但是就在签字的前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刘明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就说,我是刘明,从美国给你通话,听说英洛克公司要跟你签订长期供销合同,千万慎重!一定要全面了解对方情况之后再作决定!惊异中,我正不知如何应答,刘明又说了句切记切记,便关了电话。怔忡之余,我怒火中烧,心里想,刘明啊刘明,你小子真是阴险,几年不来往,原来是在暗中作法啊,连我的公司即将向海外发展你也清楚,这样做也太可怕了!你到底是何居心?好也罢坏也罢,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兵者,诡道也,这合同老子非签不可了!

俗话说,骄矫者必败,我脑袋一热,丧失理智,鲁莽中铸成致命大错,英洛克公司果然是个跨国诈骗集团。不到一周时间,我的三千万贷款预付资金就被证实打了水漂,连讨债的官司都不容易打。事业重挫,精神崩溃,我几天不吃不喝,只是昏睡,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也就在这时候,父亲打电话来了。

父亲哑着嗓子说,你妈病重,工作再忙也得赶紧回来。

根本想不到,父亲骗了我。母亲根本没病,她也不明白父亲的心思。

刚到家,父亲就告诉我,说是刘明给他通了电话,讲我了的实情。父亲方寸大乱,连忙去找二爷商量,二爷听了就说,快,叫你儿子回来!

父亲很痛心,他说,你拒绝跟刘明来往是糊涂透顶,是大错特错!

父亲说,你从小就眼高手低,现在更是目空一切,三千万那!祖祖辈辈加起来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你脑子一热,全都成灰了。要按老子的想法,不管了,死活由你整去!可你二爷骂我昏了头。当即就叫我打电话叫你回来。口口声声说,如果今天还见不到你的人,后天他就跟我一起搭车找你去!你小子把老子们都气糊涂了!好在你还没发疯,还知道赵家湾有你的祖坟!好啦,回来了就好,快去见见你二爷,他一直在操心你。我在家帮你妈炒菜,等会儿陪二爷过来吃饭。

要去见二爷,我就心怯。二爷这个似乎遥远的长辈,这个饱受委屈深居简出的老人会怎样看待我呢?一个战场英雄面对一个商场败将,他又会说些什么?我胡乱地猜测着,仿佛看见了二爷的冷脸。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二爷跟我的想像完全相反。

我看见二爷时,他就站在门口,老远就大声说道,是秋宝吧,真长大了,回来了就好,爹妈高兴啊!

二爷一声秋宝,叫得我心里一热,眼睛立刻迷糊了。

二爷说,看看看,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一湾子的娃娃就属你腼腆。嘿,还给二爷带了礼物?香烟那,好啊,到底是大人了。二爷说着又喊一声,他闵姨,客人来了,

快沏茶啊!

随着二爷的叫声,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六十上下,红光满面。笑着说,老爷子,俺大秋宝小三十哩,咋能叫姨?今后少客气,俺可不想处处都小你辈份!二爷笑了,对女人说,你大他小三十,我大你小三十,我是他二爷,你不是他姨是啥?又对我说,秋宝,这是你闵阿姨,二奶奶得病卧床两年多,你闵姨是从头到脚一直侍候到咽气,对你二爷可有大恩那。闵姨脸一板说,废话多,还不快请客人进屋!二爷一拍大腿说,对啊,进屋说话!

进了屋,二爷又挪椅子又端茶,忙得一条木头腿在地上捣得咚咚响。这时闵姨拎了开水瓶倒盆热水,拿出条新毛巾笑着说,你是刚到家吧,快来擦把脸,城里人讲究,一进门就要洗手洗脸,也不是脏,就是个礼啊,对不对?

趁二爷闵姨忙活,我打量了一下屋子,很宽畅也很洁净。听老爷子口气,闵姨象是二奶奶病后请的阿姨,看年龄当是晚辈,可再看两人那么随便,似乎一点也不见外,就只能瞎猜了。正在胡思乱想,二爷开了口。

二爷说,秋宝,你是读书人,二爷早就有心要跟你说说心里话,今天可好,你回家了,二爷就乘兴给你弹弹老弦吧。唉,其实,人老了还就喜欢念旧,你闵姨平时就嫌我唠叨呢。二爷转脸问道,哎,他闵姨,你看我给秋宝说些啥才好?  

闵姨笑一声道,说啥?说军风纪啊,你不是整天拴在嘴上的嘛?平时你说的稀哩马虎,今天给秋宝说,就说细一点。

二爷一拍大腿叫道,好!就说军风纪。秋宝你看,还是你闵姨知道我。

二爷兴致大增,开口说道,秋宝,你二爷这辈子,十五岁当兵,二十五岁打上甘岭受伤复员,整整十年军龄,最值得一提的还就是军风纪。 

 二爷说,四八年队伍在营口起义,从解放军来的新任师长赵达夫对咱们团搞突然袭击,凌晨三点一声军号,兵营顿时炸了锅。千把人一时大乱,全都成了无头苍蝇。等到踢踢绊绊在操场集合完毕,赵达夫就亲手把芝麻杆一样直挺挺的我拉出队列,站到了全团人马的最前面。

赵师长人高马大,很威武,站在练兵场刺目的探照灯下,象座黑铁塔。他一扳我的肩膀头,我呼地就悠了个大圈子,一下子跟全团人马对了脸。赵达夫大喝一声道,我是师长赵达夫!报告你的姓、年龄、籍贯!声音就象打炸雷。我啪地来个立正,一挺胸脯大声回答,报告师座!小兵赵发财,今年整十七,家住湖北省襄阳府占城县大屁股沟口赵家湾!

赵达夫听罢哈哈大笑,笑完朝着黑压压的队伍大声说道,今晚紧急集合,你们一个团,称得上军人的只有这个大屁股沟的小兵赵发财!泰山压顶,方寸不乱,很是不错!当然,你们起义还不满三,行动差点情有可原。可我今天要说,你们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了!解放军为穷人打天下无往不胜,头一个就是要有铁的纪律!今后,全团官兵的军风纪都要向赵发财看齐!不过——赵达夫一转话头说道,赵发财你也记住,解放军不讲狗屁师座小兵,都是革命同志!今后称呼要改过来!再一个,咱俩都姓赵,你叫发财太小气,干脆换一个新名字,就叫赵建国行不行?

空气一下子冻成冰,演兵场上千人无声,都静等着听一个是字。我才不在乎那些,从小倔巴头,不拍马屁。此时把身子一挺大声答道,报告师座——不不不,报告师长同志,俺这贱名是老爹起的,一辈子都想发财,改了不孝呢。

赵师长一听,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好啊,不改就不改,你赵发财对老爹有孝心,对国家就错不了!

可是紧急集合一解散,团长章海就把我叫去了,二话不说,一声令下就把赵发财改成了赵建国。从此,小兵赵发财就变成了小兵赵建国。

接下来,“学习赵建国,整顿军风纪”就成了全师的练兵口号,我这个小兵赵建国自然而然坐上了顺风船,成了全师官兵中的尖子人物。连训练新兵都有了顺口溜叫“练兵不怕磨,学习赵建国,射击俯卧撑,超过赵小兵”。那时候,你二爷年轻气盛,事事争先,很快入党提干成了班长,不满三个月,就被调到师部给师长赵达夫当了警卫员。

说到这里,二爷端起茶杯递给我说,来,喝口热茶,听烦没有?我忙接过杯子说,二爷讲的好,我都听迷了。闵姨也说,这回还差不多,活灵活现的耐听。二爷说那好,只要不烦,我就接着讲。闵姨说,你们讲吧,我去秋宝家帮忙。二爷说去吧,我再给秋宝讲讲章海,他的事你都知道。

我送闵姨到门口,看着她远去,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问问父亲,二爷跟闵姨到底啥关系,免得自己在应对上失了礼节。

 



转身进屋,二爷这时点支烟,长长吸一口,咳嗽一声道,好啦,你闵姨啊,年龄不大就爱唠叨,走了清净,咱爷俩接着说。

二爷说,哈,你闵姨常说我命苦,其实,你二爷这辈子运气也不错,磕磕碰碰的还尽遇上贵人。赵师长一个,唐凤田一个,还有一个吴大奎,我们拜过把子。再要说,那就是章海了。如果没有他,你二爷的本事日破天,上甘岭上也立不了功。这不是胡扯,一上战场句句话都带血!

二爷说,章海也是湖北人,我和他跨区隔县算是大同乡。章海极重乡情,平时对我也格外亲热,只要不打仗,隔三差五就把我叫到团部喝二两。有一回全团大演习过后,他把我叫到团部,见面就冲我道,小杂种!你会不会当兵?挺着腰杆子往上冲,你活腻了?因为是朋友,我听他骂人不服气,顶他说,你会当兵不教我,你才是杂种!他听了也不生气,接着说,既然披上了这身老虎皮,你就不能当傻蛋!不怕死是根本,但要想当个好兵,更要紧的是怕死!怕死你会不会?我一时听懵了,又是不怕死又是要怕死,什么乱七八糟的。章海看我傻了眼,走到桌子边,呼隆一下子把上面的书啊本子啊地图啊全推下去,转身出门找来几个鹅卵石往桌子上一放,当场给就我摆阵势。接着他说,冲锋号一响,一个当兵的,最怕的是头脑发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上冲,那是找死!他边说边掂起一块小石头,连着在几个大石头旁边跳着往前摆,最后一滚甩下桌子。大手一拍我脑袋说,记住!这叫弯腰抬头鹰眼蛤蟆跳!不是不冲锋,是要冲个明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利用阵地上一切可以作掩护的东西,甚至是自己弟兄的尸体,趁枪炮空隙,快速跃进。老子从一个小兵打到团长,毫毛不伤,靠的就是这一手!

二爷说,章海的蛤蟆跳叫我记了一辈子,特别是在上甘岭,我敢当着赵师长的面立下军令状去闯坑道,心里的老底就是它。要论打仗,老子当兵十年,除了章海没有服过别人。

二爷说,章海不光打仗有本事,更重义气。他出身贫苦,当官就当的仗义,谁见过一个团长,竟然常常带兵上阵拼刺刀!为此,全团官兵服得五体投地,我当然也不例外,但也常为他的冒失担心。有一回我俩都喝多了,借酒发疯,我说他,你当兵十几年,刀头上玩命,混个团长不错了,何苦还偏偏往前冲?万一打死了,家里人咋办?人一死,功劳全完蛋,说不定还要落个越职抢功。章海听了把酒碗一跺,开口就骂,小兵蛋子!你知道个狗球!看看咱这个团!一半子小壮丁!就象你,胎毛还没有裉尽!战场上要命的场合,老子不带头往上扑,老兵们就敢撒鸭子,你们就要活活吃枪子!该死球朝天,不死瞪眼翻,偷奸耍滑老子章海不干!来来来,小糊涂蛋,喝!

酒醉心里明,章海有苦处更有担当,我明白了底细,从此再也不劝他了。

章海当然也有短处,那就是嫖女人。你二爷我生来最恨男人糟践女人,对章海当然也是翻白眼,但平时碍着他是团长,想说不好说。当了解放军,师部下调令的那天,章海私下交待我,说今后在师部要多多关照团里。我知道他的心思,觉得这是个机会,再不开口就不是朋友了。脖子一硬说,团长哪里都好,就是玩女人不好,你要是不改,肯定耽误前程,俺可不想跟着你丢人!章海一听急了说,哎呀,那是老皇历,眼下咱是解放军了,为穷人打江山,我一定痛改前非!我又激他一句说,溜汤白,光嘴上改不行。章海眼睛一轮大叫,小看老子?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小杂种把眼睛瞪成牛蛋,等着瞧!

但是谁也想不到,还没有等我把眼睛瞪成牛蛋,章海就在入朝参战的头一仗,亲自上前沿察看敌情中了冷炮。章海下葬那天,别人都是脱帽致哀,我是下跪磕头。有人要劝,被赵师长止住了。赵师长记得我当他发的誓言,从今往后,章海的娘就是我赵建国的娘!

看二爷很激动,我就插话说,二爷,这是你第三个娘吧。二爷说,对了!赵家湾人人皆知,你二爷一辈子的主贵就在三个娘身上。人们夸我是大孝子,其实颠倒了。没有爹娘哪有儿孙?章海早年死了爹,没兄弟也没媳妇,他一死,老娘咋办?别人不知,我知!他一直把我当成亲兄弟,我不替他尽孝谁替他?唉,战场上的难心事三天三夜说不完,你知道章海有多惨?一颗炮弹砸下来,身子碎成几块,下葬时是我用白布裹了他的公文包,画上五官当的脑袋。

我想把二爷的伤感冲淡,就说,二爷替章团长尽孝,又在上甘岭立大功,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他九泉之下也心安。二爷,你给我讲讲上甘岭吧。

不料二爷听了这话,低头吸烟,许久也不开口。

我正疑惑不定,二爷长叹一声说,啥子英雄不英雄,我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英雄。当兵打仗是本分,赢了就是赢了,那是运气加福气,跟英雄不英雄没啥关连。从上甘岭下来,我只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人们说我成了英雄,我不光不高兴,心里还难受。我再英雄,也换不回牺牲的战友了。一个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眨眨眼就没了。再一个,你二爷今天也说句实话,当时泼命跟师长争嘴,非要上山去送命令,也是因为有点私心,私心那,还有啥光彩?

什么?我大吃一惊。进坑道传达命令有私心?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二爷,你泼命上山送信,怎么能说是私心?

二爷说,秋宝,莫看你文化高,毕竟还年轻。你就没有想想,前沿阵地上再缺人,也轮不到一个师长的警卫员往上冲吧?我要求上山,肯定犯纪律吧。师长赵达夫可不傻,智勇双全的战将,他会不懂规矩?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除了信任之外,没有一点特殊的原因可能吗?

我问二爷,赵师长也知道你会蛤蟆跳?二爷笑道,他才不管你啥狗球蛤蟆跳不蛤蟆跳,他只知道我是个机灵鬼!当然,最要命的还是我说了真心话。我说,师长,你肯定没忘,主攻团的前任团长是章海!我要上去报仇啊!还有,我给师长坦白吧,团部卫生员沈玉华是我的女朋友,她也在坑道里啊,我要完成任务,要活着去见她!

啊——我禁不住叫了一声,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二爷自顾自地说道,秋宝,你以为我们师长是谁?名将赵达夫啊!连彭总夸他都是一口一个大儒将!他听了我的话,一言不发,眼光就象刀片子,一刀一刀剜我,足足半分钟,才咬牙切齿地吼一声,去吧!不过你记住,老子的烈士名单上没有你!

二爷吸口烟,又说,一上阵地我就是蛤蟆跳,跳起来就是一阵子飞跑!这法子还真管用,后来就接通了电话,接通了电话我就挨了炸弹,啥也不知道了。 

二爷不再说话,吧叽吧叽地吸烟。我急了,问道,二爷,你受了重伤,那个卫生员呢?

二爷听了哈哈一笑说,你看你,兵不厌诈也不懂?赵师长那人,你不动真情,想说服他,比登天还难!上甘岭打完,他奉调回国升了副军长,临走到医院看我,站在床前就是两句话,一句是你小子命大,今后上天入地下油锅都不准跟我断联系!一句是你小子记住,章海的娘也是我的亲娘!唉呀,真要说英雄,赵师长才配当!报纸上说他铁骨柔肠,真是一个字一颗钉!

我看二爷话未说尽,接一句道,卫生员的故事是你编的白话啊。

二爷连忙说,不不不,沈玉华确有其人,才貌双全,也是大同乡啊,我们俩在上甘岭之前就熟悉,但你要再往深里问,二爷不怕丑的说,是二爷在单相思哩。秋宝啊,你说说看,二爷年轻时的春心小不小?

看二爷高兴,我又问,那以后你们就没有联系过?

二爷沉默片刻说,一仗打下来,我受伤回国,伤愈就复员,后来又不明不白成了特务,天南地北,跟谁联系?何况我也没心思了。这之后就有了你二奶奶,她也是个苦命秧子。人常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连头蹶腿驴都算不上了。人一辈子眨眨眼功夫,土话说,不争天天有,争了顿顿愁。所以,秋宝啊——

二爷还没往下接话,我爹就走了进来,他说,大半天了,也该歇歇啦。快谢谢二爷,老爷子跟谁说过这多话!走啊,扶二爷喝酒去。



 
二爷喝醉了,我跟我爹一起搀着送他回家的。

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一路歪歪倒倒朝前走,我用电筒照路,二爷大惊小怪地叫,灯!探照灯!快,往上照!那神情就象是又在阵地上打飞机了。我爹说,老爷子,今晚上你咋了,啥事儿叫你这么高兴?闵姨在旁边接话说,今晚上高兴是因为见了秋宝。你看看,只要秋宝敬酒,他端杯就喝,真是老变小了。

夜色已深,把二爷送进家门,我和爹告辞回家。谁知刚离开二爷家不远,身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一接听竟然是刘明!

刘明说,我目前的情况他都清楚了,他支持我打官司,如果允许,国外的诉讼就委托他全权负责。另外,他已为我介绍了一家名为蓝天羽的合作公司,对方充分信任他,已派代表姜燕妮女士回国与我接洽,明晚即到北京。如果合作顺利,该公司将立即为我融资三百万美元。刘明最后说,决策要果断,越快越好。

刘明刘明又是刘明,他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要帮我?三百万美元啊,福星跟祸事一样骤然天降,疑虑和欣喜在心中乱成一团,我一时间没了主张,愣愣地站住了。

这时父亲叫道,快走啊,要是刘明的电话,就是我叫他打的。他下午打到我手机上了。秋宝,你得好好学学刘明,凡事要跟他多商量。一个大男人,心眼比针眼还小,那咋行!你眼下的困难再大,也大不过你二爷当年拼刺刀!

晚上父亲叫我跟他睡在一床,又给我讲了大半夜二爷的故事。

开始,我对父亲说,刘明从前跟我只是校友,相互并不熟悉,我看不惯他爹的财大气粗,平时也就不理他,他后来再一再二地帮我,可是不明原因,我当然不接受,我不想平空受惠于人。

父亲听了,沉默半响才开口。他说,刘明帮你至少是念乡情,不能随便就怀疑人。刘明半岁时,亲生父亲去世,现在的刘大同是他的继父,刘大同跟学校领导走的近,也还是为了刘明,人情世故只要不越轨就不为错。咱当然不能平白受人恩惠,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拒人千里。我喜欢跟你提二爷的事,就是想叫你学他的人品。老爷子命苦没文化,九死一生,却把势利看得淡薄如水。你说说,现在还有多少人象你二爷?要在他面前,你现在的难处屁事都不算!

这时,我想到闵姨,问父亲,闵姨是谁,她跟二爷啥亲戚?父亲说,非亲非故,但比亲戚还亲!你闵姨是王老三的妻妹,年轻时候就熟悉你二爷二奶奶。等后来成了寡妇,没儿没女,听说你二奶奶得了重病,就赶紧跑来侍候,里里外外操大心,一干就是三四年。

父亲说,你二奶奶一去世,有心人就撮合他俩,你娘为此先去问你闵姨,你闵姨一口答应了,天大的好事啊,想不到你二爷反倒死不吐口了。我接他喝酒问原因,他黑了脸骂我说,你混账!梁谷雨在天有灵,老子丧妻再娶还算个人?

父亲接着说,梁谷雨是谁?是你二奶奶的亲哥!还有一个吴大奎,他们三个是结拜弟兄,当年在营口闹起义,吴大奎失踪,梁谷雨丧命,你二爷就成了梁家的儿!你二爷伤好复员,顺路到山东把你二奶奶娘俩一起接到了咱们赵家湾。你二爷为人从不乱套,步步走在正道上。

父亲顺口气,又说,我上师范,当教师,又当干部,风风雨雨的,只要遇上为难的事,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二爷!唉,不是当爹的说你,比如对刘明,你就不对。只逞个性想当然,长此下去莫说做事了,你连人都作不好。

我知道父亲说的话都对,心里也已经开始踌蹰了。但一时还不知说什么才好。我问道,闵姨那年轻,为啥会同意?父亲说,为啥为啥,你说为啥?为你闵姨也是女中丈夫。你娘问她的心思,她就一句话,万事不求,我喜欢!

你看看,我喜欢!父亲感叹道,三个字说尽天下事,多痛快!叫我说,这就是福报,是你二爷一辈子好心为人的落得!

我又问,那吴大奎呢,他是啥态度?父亲说,吴也了不起。他患有严重肺气肿,平时连楼都不下,可一听说你二爷犯倔不同意闵姨的事,八十多岁了,坐上火车就从深圳跑进咱这山窝子来了。他是大哥,不讲客气,见面就骂你二爷,劈头盖脸,有两次差点背过气去。你二爷倔不倔?可一见了大哥,任凭天吼,大气不出。那天夜里怕吴大奎犯病,我陪他住,睡不着就给我讲往事,鸡叫三遍才合眼。人啊人啊,一上战场血肉横飞,能活着过来的,就只有情谊了。

父亲说,吴大奎回忆,他俩刚认识时,是你二爷第三回顶壮丁,到了部队正在换服装,被新上任的连长吴大奎看穿了。

吴拉了背场说他,小杂种,又是你!冒名顶替,你活腻了?你二爷脖子一别说,你才是杂种,俺娘有痨病,顶个壮丁三担麦,有人出钱俺就顶,俺救俺娘,关你啥事!吴听了吓一跳,骂道,小杂种,胆子不小,抓一回逃兵就枪毙,你是第几回了?准备死吧!一听说要枪毙,你二爷这才有点怕了,但嘴上不服软说,你毙个球,老子天一黑就跑。吴说,你跑?队伍马上开拔,紧急行动,你逃就吃枪子!你二爷一听扯脖子大叫,老子不是逃!是回家!俺要找俺娘!说完扭头就走,吴一把抓住,你二爷低头就咬,吴扇他一耳光,掐住脖子吼道,叫叫叫,狗日的找死啊!骂完松手,从身上摸出几块银元塞给他说,要想死,你就跑!不想死,就听老子的,把钱装好!宿营了给你娘邮回去。真想逃,有的是机会。狗日的有种,今后就跟着老子!

父亲说,吴大奎看上你二爷人小胆大,有孝心,一直把他当成自己亲兄弟护着。不满二年,国军兵败山倒就成了豆腐渣。四八年冬,他们队伍驻扎营口,解放军强大,队伍中有人密谋起义,为首的就是吴大奎和梁谷雨。

起初你二爷也要干,吴大奎不答应。弟兄仨喝酒,吴大奎倒半碗,用匕首一划胳膊,滴血入碗,对你二爷说,三弟,这碗酒专门敬你。闹兵变随时会掉头,我吴大奎无牵挂,可谷雨家里还有娘跟妹子。你从小性子倔巴,其实是沉稳,这上头哥哥们不如你,万一闹砸了,我俩上断头台,你就替谷雨孝心老娘吧。

父亲长出一口气,接着道,吴大奎到底年长几岁,艰难想得多。本来万事齐备,不料事前还是漏了馅。一天深夜枪声大作,无数宪兵包围了军营,吴大奎趁乱逃脱,梁谷雨死于非命,又抓出十几个人,当众宣布为叛乱分子,就地处决。

父亲说,这之后十几年风风雨雨,吴大奎音讯渺茫,你二爷虽也是出生入死,但始终不忘结拜情义,从朝鲜回来,就娶了你二奶奶,俩口子夫妻情深,节衣缩食养活三个干娘,这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问道,爹,二爷为啥没有小孩?父亲说,这是个人隐私,你也动脑子想想,你二爷伤在哪儿?腿啊,炮弹炸了一条腿,就只会炸腿?

父亲说,说到这些事,更要念你二奶奶的好。你二爷的伤情,她当然最清楚,但不光嫁了他,还扎扎实实跟他过了一辈子!父亲又说,人不怕倔,倔在理上才是真倔。连生死都不在乎,还在乎邪气?

爹的话音不重,我听来却如雷灌耳,正中要害。是的,遇事犹虑太多就是最大的胆怯!此时,我心一横说,爹,我决定明天回京,回去就见刘明,有可能就请他帮我一把。

嘿!父亲说,这才对!一个篱笆三个桩,把一切都看透才象个干事的架势。你要跟刘明成了朋友,你二爷才高兴!

二爷才高兴?那为什么?我问。    

父亲说,那天,你二爷听我说了你的倒霉事,简直比我还着急,后来又听到你有个同学刘明想帮你,嘿嘿,眨眨眼老脸就笑开了花,连连催着打电话,说就是骗也要把你骗回来!你二爷为人处事生来痛快,不管他认不认识刘明,都是挖心挖肝地为你好。你朋友多了,事业发达了,你二爷当然高兴。




下了火车上汽车,紧赶慢赶,总算在凌晨赶到了家。

走进院子,母亲慌慌地迎上来说,回来啦,快洗把脸去看看,出怪事了。

我一惊问道,妈,出什么事了?母亲说,你二爷从前天就进入了弥留期。啥弥留期呀,就是咱乡下常说的斗气啊。可就是怪,两天两夜了,你二爷一口悠悠气硬是不落地。唉,老爷子一辈子硬气,准是阳间还有事情放不下呢。

我说,妈,二爷还有气息?我爹呢,一直都在忙?母亲说,是啊,你二爷病重时交待,他的后事叫你爹一手经办。你二爷病危,区里报告县里,上头回话说你二爷是战斗英雄,如果去世要在县殡仪馆开追悼会。

母亲又说,眼下,你二爷不落气,人就不能出屋,灵堂又摆在县里,祭吊的人都到场了,你爹就只有两头忙。你赶紧吃口饭去帮帮你爹。我说,饭在车上吃了,我这就去二爷家。被母亲一把拉住我说,差点忘了,见了闵姨记住改口,要叫二奶奶。我猛一愣问道,咋回事?母亲说,你二爷知道自己不行了,就强撑着跟你闵姨办了喜事。只要不是傻瓜,谁不明白?倔巴一辈子,英雄一辈子,你二爷死无牵挂,只有一点,凡是能够留下的,他非要亲眼看着留给你闵姨。

我心里猛一热,转身出屋,快步向二爷家走去。

一路上,我的脑子开始飞速旋转,思虑越旋越深,一切纷乱的焦灼骤然间达于极至,把我二十多年肤浅的人生感悟和二爷一辈子漠然苦难的故事搅成一团,迸射出了无数畸迷的光环。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只有敬畏了。

走进二爷屋门,闵姨就迎上来,刚开口叫声秋宝,嗓子就哽住了。

我握握闵姨的手,从身上掏出奠仪交给闵姨。我说,二奶奶节哀保重。

闵姨没有推辞,接过封包放在桌上说,秋宝,老爷子生前最稀奇你,快去看看他,两天两夜一口气不断,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啥。我答应一声走进里屋,看见二爷的床已经放到了屋子中间,身上盖着簇新的背褥,头上还戴了顶灰色的绒线帽子,床头从被子中露出的双脚也穿上了白袜子黑布鞋,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走到床前,跪在地上给二爷磕头。

磕完起身,屋里两个医生走过来说,老爷子脾气大,没个交待就是不走啊。我说,难道一点希望也没了?医生说,瞳孔已经放大,按医学上说就是没有生命体征了,可怪就怪在这里,老人一口气就是不断,体温下降缓慢也超出常理。要讲科学,根本没法解释,只能佩服老爷子英雄了。我问,一点办法都没了吗?医生说,顺其自然吧,人就守在这里,三分钟试试气息,希望有奇迹出现。我说,真辛苦你们了。医生说,应该的,能为老英雄服务深感荣幸——话没说完,突然听到了救护车的叫声。

我们走出屋子,一辆救护车正好在门前停住。车门一开,却看见父亲手举氧气袋坐在门边。一看见我便叫,秋宝,快来帮一把。我赶上去,帮着父亲从车里扶出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父亲说这就是你吴大奎爷爷,我连忙问好。老人很憔悴,朝我点头,艰难地笑。父亲又朝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这是你吴叔叔,大号吴解放,是吴爷爷的公子,他们父子昨天从深圳过来的。我忙说,吴叔叔辛。吴解放很是亲热,握着我的手连摇直摇。

寒喧中都进了屋,我和闵姨给人们让坐沏茶,吴大奎却并不坐下,挺直腰板哑了嗓子叫道,发财在哪儿?三弟!吴老大来了啊!一听闵姨说人在里屋,吴大奎就踉跄着走进屋去。我接过父亲手中的氧气袋连忙跟了进去。

一进门,吴大奎就跪倒在二爷的床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发财!好兄弟!大哥知道,你几天都不走,是在怪我啊!你不明白,你愤不平,你一口气不消,这都怪我太混蛋了!都怪我太小看兄弟了!老三,大哥给你磕头陪罪了,大哥现在就给你说实话!

情况突然,一屋子人全都呆住了。

吴大奎一把扯了氧气管子,吼道,别管我!我有话要说!吼完便是一阵要命的咳嗽,喘口气,他才说道,兄弟,大哥知道,为了老二的死,你一直怀疑,今天就告诉你,你怀疑的对,老二是我杀的,是我吴大奎亲手送他见的阎王!

啊——我暗中惊得叫了一声,屋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吴大奎太激动,一阵紧咳把他的脸憋得乌紫,父亲要给他重插氧气管,被他推开了,呼呼喘几喘,接着说,老三,我知道,你早就发现我的活动了,但从来不问。你看得对,我当时就是地下党,可我不能告诉你跟老二,因为党内有纪律。也得亏没叫老二知道,所以他到死只知道一营的起义人员,对二营三营的却不清楚。否则,那天会有更多的人头落地!

吴大奎说,老三,你想想,凌晨就要起义,他夜里却找到我说他告发了起义!拿张银票叫我看,五万大洋!他说是赏金,说弟兄们要有福同享!当时已经是深夜,眼看敌人就要动手,向上级汇报来不及了,千钧一发,怎么办?

我只好先稳住老二,暗中把团里几个党员找来商量,大家决定立即处死叛徒,同时分头制造混乱掩护我逃走。这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发财你说,老二不杀行不行?不行!不杀他,死的人只会更多,不杀他就没后来的第二次起义了!

吴大奎太急促,一下子憋住,青筋暴出,瘫软在地。父亲连忙用闵姨递来的毛巾给他擦汗。

吴大奎拼命喘出一口气来,挺起腰,声嘶力竭叫道,老三!大哥知道!你一辈子倔巴,倔的就是个人字!我痴你长八岁,可扒开心看看,说到为人处事,你从来都是我哥啊!

老三!我杀老二我不愧,你替他尽孝你更伟大!快咽了气走吧,大哥也快过去了,到时候,咱俩一齐去找老二,跟他算总账!

吴大奎用力吐出最后几个字就昏了过去。父亲当机立断说,快上车,直接去县医院!

救护车刚离开,屋里的医生突然跑出来叫道,老英雄咽气了!





殡仪大厅中哀乐低沉,追悼会却迟迟不开。

唐凤田坐在轮椅上,须发皆白,脸色阴沉,他对父亲说,老赵,你去,亲自去,去问问他们,就说我说的,追悼会还开不开?如果你们县里实在开不成,我们就回赵家湾开去!到时候,他们去个代表就行了。

父亲的脸色一松,大声说道,好!我现在就去。

殡仪馆在城郊,县民政局派了部小车在这里服务,父亲出门坐上就走。 

唐凤田是县里的老领导,他是从公安厅长任上退休的。唐凤田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眼睛几乎失明,双腿瘫软,但知道二爷去世,不管不顾,执意叫女婿陪着,从省城坐了一夜火车来参加追悼会。父亲告诉我,二爷的特嫌就是他澄清的。

唐凤田不相信二爷会是特务。当厅长时,他查阅了有关敌伪档案,发现了一个当时跟二爷同在伪交警六纵当兵的人,那人跟毛人凤同学,担任过六纵内部军统特务头子。他的交待材料上供出了一个情况,四八年毛人凤责令他暗中选一批精干士兵发展为军统,以应付兵变。名单刚报上去不久,却因毛人凤奉命去台湾,紧接着六纵又暴发了起义,这个计划就再也没人过问了,但是对上报名单如何处理的,他本人并不知道。有了线索,唐凤田就派专人到劳改农场讯问那个正在服刑的特务,其人回忆说,赵发财是他特意挑出来的,他看中了赵发财人小心大有主见。那人还说,连赵在内一共三十人,事情中断前后,那些人全都是蒙在鼓里的。有了当事人的供词证明,二爷的特嫌自然就得到了改正。

父亲当时还说,唐凤田跟你二爷一样不得了,一心为民。他不光帮你二爷,还针对名单上的人员,逐一甄别,还了当事人的清白。

父亲还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二爷一辈子吃亏,可偏偏就碰上了唐凤田,实心实意替他洗刷罪名,你二爷也终于活着得到了清白。大德通天,好人有好报,所以他又一点也不吃亏。

我靠着殡仪厅的大门,回想着父亲说过的话,再看看轮椅上的虽已老迈但仍不乏威武的唐凤田,心里涌上来不少崇敬。

但我也知道,此时不便问候,因为身为祭奠贵宾的唐凤田正在生闷气。

原定早上八点的追悼会,已经延迟了近三个小时还没有开始的迹象。大厅里站立的人们已经很有些躁动不宁,一片营营嗡嗡,起初的肃穆已消失干净,嘈杂得倒象个菜市场了。更叫人可恼的是,县里的领导竟然没有一个在场,连具体主办者民政局的领导也没有来。这其间无人来打个招呼,也无人来向唐凤田作解释,更无人来说一声追悼会还开不开。

从父亲坐车去县里找人,眼看又过了半小时,我发现唐凤田已是满脸黑气,双眉倒剪,只差眼睛冒火大吼一声了。

就在这时,二辆汽车从院子外开了进来,前面一部还没有最后停稳,就有人从两边一起开门下了车。父亲从副驾上下来,向其他几人示意一下,便一起快步向殡仪厅走来。我转身正要跟进,却突然听见有人喊道,赵秋生!回头一看,“啊——”地叫了声,几乎不相信眼睛了,我看见第二部车子上下来的人,在向我挥手,而这个人竟然是刘明!

自从刘明帮我赢了跟英洛克公司的诉讼,挽回了一大半经济损失。又介绍蓝天羽公司的姜燕妮帮助我的公司起死回生,后来燕妮成了我女朋友,我们三人之间的友情就越来越深了。人的感情就是奇怪,大概是因为有了人生重大挫折,才会有了认识上的升化;大概是知道二爷听见刘明名字便格外激动,从此让我念念在心思念不散吧。总之,在此后与刘明的交往中,不知为何,我竟常常会想起二爷来,虽然往往只是在脑海里闪一闪。

这时候突然看见了刘明,容不得多想,我一边叫他一边快步迎上去。不料刘明并没有向我走来,而是招招手便转身走向车后,掀开后备箱盖子,从里面慢慢地拿出了二个折迭的花圈。

仔细看去,花圈很精致,大小一模一样,直径约有二尺大小,通体都由核桃大小的白花朵层层迭迭地绕成,两片圆润的绿叶在花圈下左右展开,形成烘托的样子。花圈顶部正中缀着一朵硕大的白牡丹,浅黄色的缎带从牡丹花下垂出来,长长的低衬在花圈的两根竹腿之间,缎带上写满了一寸见方的黑字。突然一个惊颤,我看清了上面的文字,在两个花圈左侧缎带上,一条写着赵达夫携孙女姜燕妮敬挽,一条写着沈玉华携孙子刘明敬挽。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刘明,你——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刘明拉住我的手说,秋生,以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赵爷爷是我奶奶的老上级。昨晚赵达夫爷爷给我通了电话,我才明白赵建国就是我的亲爷爷。我放下电话连饭也没吃就赶往机场,我要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啊。达夫爷爷是燕妮的外公,当年爷爷是副省长,因为替彭德怀元帅辩诬,被撤销职务,文革中又被整成瘫痪,如今已重病难起了。沈玉华是我的奶奶,早已去世。赵爷爷说,这些情况我爷爷从来不准人提,只有吴大奎爷爷清楚,你——正在这时,父亲在门口大声叫道,秋生,快陪刘明进来,追悼会马上开始!

沉痛的哀乐声低了下去,一位中年干部试试话筒,神情郁郁地看看会场,开口道,赵建国同志追悼会现在开始,有请主祭人唐凤田老前辈讲话。

什么?我以为耳朵听错了,主祭人怎么成了唐厅长?还没等明白过来,已经看见父亲把轮椅推到了会场前头,有人也把话筒调低移到了唐凤田面前。

唐凤田久久没有说话,会场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空气的丝丝声。

突然,唐凤田挣扎着要站起来,轮椅被他拧得吱吱乱响。父亲上前劝阻,可唐连连摇头拒绝,几乎是吼着道,扶我起来!父亲连忙和几个人去扶他,一阵忙乱过后,人们抬张桌子顶住唐的脊背,又把话筒调高,才颤颤地站好。

大厅里有了窃窃私语,人群开始了轻微的躁动。

这时,唐凤田轻轻咳一声开了口。唐凤田表情严肃,没有悲哀也没有激动,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朋友们,说实话,我这个主祭人,只能算是个临时工!

唐凤田话一出口,大厅里即一片哗然,祭奠的肃穆瞬间便被巨大的惊诧打破。

不等人们情绪稳定,唐凤田双眉一剪,胸脯一挺,又说道,临时工当然只说大实话!我的意思是,悼念英雄赵建国,我这个主祭其实不正规,为什么?因为它应该是县长或者是县委书记的责任!因为他们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啊,是全县几十万人民群众的神圣代表啊!

唐凤田连咳数声,又接着说道,赵建国同志一生革命,无私无畏,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县里的主要领导应该前来代表全县人民,向他表示怀念,向他宣誓继承,可惜的是,他们今天都没有来,也已经来不成了!

闻听此言,大厅里刚刚缩水的喧哗又轰地膨胀起来,人群中发出纷纷嘈嘈的嗡嗡声,已经有人在小声发问了。

唐凤田伸手向下按按,表示安静,不料自己却突然大咳起来,父亲连忙递上一瓶矿泉水,他接过猛喝两口压压,等大厅里真正恢复了平静才开口说道,朋友们,可以告诉大家,应该来的两位领导,已于昨晚被执行双规。虽说事发突然,但证据确凿,公开已没有什么妨碍了。现在,县委县府正在向直属单位负责人通报情况,刚才是经省纪委办案领导提议,才由我担任了今天的主祭。好啊!唐凤田吼一声,信任无价,当仁不让,而且我也恰恰有话要说!

唐凤田激动起来,双手向后紧撑桌沿,挺直身子向前微倾,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册子,举起来在空中一阵摇动,放开喉咙说道,朋友们!首先,我们要对县民政局表示感谢,为了追悼会,他们赶时间编印了赵建国英雄事迹小册子,白纸黑字,功德无量!眼前也好今后也罢,只要是想了解想学习英雄的人,这本册子就是最好的留名青史!就是英雄最大的纪念,就是英雄不朽的永垂!

朋友们,我和赵建国同志曾经共事二十多年,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英雄赵建国之所以英雄,就在于坚守二字!赵建国同志劳苦功高,不争不求,是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共产党人!

唐凤田抬起左臂一挥,大声说道,所以,英雄赵建国根本不在乎祭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我们祭奠!相反,今天最需要祭奠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大厅内一刹那静寂,接着便是一阵骚动。但很快又陷入全体失音,人人引颈瞩目,等着唐凤田往下说。

因为太过激动,唐凤田又开始了猛烈的咳喘,他飞快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粒药丸吞下,用右手捶捶胸脯,大咳两声。

唐凤田接着说道,朋友们!什么叫祭奠?逝者安眠、继者奋起才叫祭奠!祭奠从来都是生者与逝者的心灵交流!真正的祭奠拒绝一切虚假和邪恶!朋友们,大家说,面对一生淡泊的赵建国,我们是不是更需要来一次自身的祭奠?

唐凤田大声说道,我认为,站在英雄灵前,今天的祭奠就是庄严的拷问!拷问我们是不是还象当年的赵建国一样在人世间活着!



二爷的墓地在赵家湾后山上的老坟院,下葬时,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整个天地之间雾纱蒙蒙,山野一片静穆。送葬的人不少,县里来了两部大巴,葬仪谨按乡俗,净宫、安放、封穴、放鞭炮、烧纸钱一则一则有序进行,不同寻常的是有人从一开始就用手机播放起国际歌的乐曲,一直到整个葬仪结束,乐音清细而雄浑,在空旷中传得很远。

唐凤田轮椅上不了山,他不让人抬,也不叫人背,就坐在山下等着。他说,老赵知道我来了,我是人在山下心在山上。

唐凤田朝山上叫道,是谁在放国际歌?漂亮啊!老赵跟我们一起听呢!

这时刘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老人家听着国际歌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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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苇

卢苇,湖北省税务局退休干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襄阳市孟浩然文艺创作奖,发表散文、小说、文论近三百万字,文章结集出版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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